都吃完饭后,槙子说道:
“听听唱片吧。”
由于天气闷热,棋子不顾潲进的雨丝,打开镶着玻璃的绿色房门,靠近门口坐了下来。房间的一角有一台桃花心木色彩的箱型留声机。外面正流行电动留声机,可这家仍然保守地使用着舶来的发条式留声机。井筒上前上满了发条。本来阿勋也可以这么做,可槙子正在那里挑选唱片,要到离她如此之近的地方去上发条,使得阿勋踌躇不前。
槙子挑了一张12英寸的红色唱片放在唱机上。这是戈尔特弹奏肖邦《小夜曲》的唱片,虽然超出了这几位少年的欣赏能力,可他们却老老实实地倾听着,而没有做出一副早就听过的样子。很快,他们便沉浸在这陌生的音乐带来的愉悦之中,这愉悦类似于把肌肤置于冰凉的水中游泳时所引起的快感。阿勋觉得,与这种静静感受着愉悦的内心相比,在自己家靖献塾所过的生活,则不啻为整日戴着假面具了。
作为这一切的明证,现在,音乐正使他的心儿自由游弋。每当来到鬼头家,看到或听到的一切,都像房间一角的家族徽章所映现出槙子那小小的倩影一般,在阿勋内心里唤起种种回忆,而这回忆又随着钢琴的旋律,不断鲜明地从眼前掠过。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阿勋同中将、槙子正在说话,一只野鸡忽然往院子里飞来。槙子说,这是从植物园里飞过来的吧。她那爽朗的说话声,就像朱红翅膀的野鸡发出的女声般啼鸣,至今还在阿勋的耳边回响。“是从植物园里飞过来的……”这句话使得阿勋产生一种幻觉,仿佛那野鸡是从郁郁葱葱的森林里飞来的,那里有着很多他未曾见过的女子。
随着钢琴的旋律,阿勋的回忆又飞向无垠的空间。
五月的一个傍晚,同样爽朗的声音曾这样说道:
“前天早晨我去学习插花时,天正下着雨,刚要走下石阶,忽然燕子紧挨着伞沿飞了过去,好险呀!”
“幸亏没从石阶上摔下来。”中将应声说道。“我说好险,并不是这个意思。”槙子说,“我是在担心,伞沿的骨尖会不会刺伤燕子哩!”
阿勋听着,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幕绮丽而惊险的景象:伞下闪现出一张女子的面庞,这面庞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被透过油纸洒下的淡淡绿色映照得略微苍白,上面沾满了潲进的雨丝。这是一张在女子当中更有女子韵味,伫立在女子群中的悬崖峭壁之上的面庞。而那只燕子,尽管受到女子的惦念和怜悯,却依然带着满身的创伤,恶作剧般地挺身冲向死亡。这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冲动,它漠视那割裂五月紫色菖蒲的利刃,把至高无上的瞬间作为自己的目标……可是,那至高无上的瞬间却躲闪开来。终于,不安消融在了优美的诗一般的景致里。前去学习插花的女子与燕子相错而过,各自往前飞去。
“从率川神社得到的百合花,你养得还好吗?”
槙子突然郑重其事地向阿勋问道,没有思想准备的阿勋随即反问了一句“什么?”这时,唱片已经放完了。
“就是从那里得到的百合花,你从大神神社带回来的百合花呀!”
“啊,都分给大家了。”
“一枝也没留下吗?”
“没有。”
“真是太可惜了。听说,无论怎样干枯,只要很好地保留到明年,这期间就能消灾祛病。我们家正把它精心供养在神龛上哩。”
“是把它压制成干花吗?”相良忽然近似暴躁地问道。
“不,不是压干的干花。神花是不能用沉重的东西来压扁的。我们家就那么每天换水养着呢。”
“不过,已经有一个月了吧?”阿勋问道。
“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这花枯干了颜色却并不难看。你们也请看看吧,到底是神花哩。”
不大工夫,槙子恭恭敬敬地捧着白瓷花瓶轻手轻脚地走回房间,把养着低垂下花头的百合花的花瓶放在桌上让大家观看。剪下的百合花确实已经枯萎了,可这枯萎了的花色却并不像遭火焚烧过那样难看,只是白里透出发暗的黄色,如同贫血似的现出了青青的叶脉。花朵也小了一圈,像是变成了另外一种陌生的花儿的化身。
“分给你们每人一朵吧,带回家好好养起来,还能祛病除灾哩。”
槙子用小巧的修花剪,从靠近花茎的地方一朵朵地剪了起来。
“就是没有这花,我们也不会生病。”井筒笑着说道。
“不要说这样的话!这百合花还是阿勋辛辛苦苦地从大神神社运来的呐……而且,它不但可以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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