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丸善书店送来的书籍中,有一本L·德隆肖翻译的《摩奴法典》的法译本,似乎可以正确回答本多的疑问。
摩奴法典约在公元前二世纪至公元二世纪之间陆续编成,是印度古代法典的集大成,在印度教徒中至今仍然保持着法律的效力。十二章二千六百八十四条的法律规定形成一个包括宗族、习俗、道德、法在内的庞大体系,从宇宙起源直至盗窃罪、遗产继承的规定,详细之极。这个亚洲的浑沌世界与基督教中世纪自然法学那种以井然有序的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的观照所构筑的体系实际上形成鲜明的对照。
但是,正如罗马法对诉讼权的规定是基于反近代权利概念的思想,即主张没有权利救济的地方就没有诉讼权。同样,《摩奴法典》也有关于庄严的国王和婆罗门在法庭身份的规定,把诉讼权限定为欠债不还等十八种情况。
诉讼法本来是枯燥无味的,但本多被这部法典独特的生动丰富的语言形象所吸引,一直埋头读下去。例如在论述国王通过审理判断事实的正确与否时,将其比喻为“犹如猎人顺着血迹寻找到受伤的鹿的窝”;又如在列举国王义务时,比喻为“如同因陀罗在四月的雨季降下丰富的雨水”,表示应该让国民沐浴恩惠。本多终于看到最后一章,觉得那文字既像法律规定又似格言。
西方法律的断言命令归根结底是基于人的理性,而《摩奴法典》极其深入浅出地阐述以理性根本无法估量的宇宙法则,即“轮回”,而且显得极其自然,极其合理。
“行为生于身体、语言、意志,也产生善恶的结果。”
“精神与肉体在现世相交,有善、中、恶三种之别。”
“人以精神接受精神之结果,以语言接受语言之结果,以身体接受行为之结果。”
“人因行为之过错于来世变成草树,因语言之过错变成鸟兽,因精神之过错投胎低级种姓之家。”
“对一切生物保持语言、意志、身体的三重控制,并完全控制爱欲、嗔怒者,终成正果,即获得终极之解脱。”
“人以自我之睿智认清个人之灵魂基于法与非法之归宿,必须全力关注于法之获得。”即使在这里,《摩奴法典》也与自然法一样,法与善业成为同义词,但是它基于以悟性难以理解的轮回转世这一点,两者是不同的。从另一个方面说,这并非诉诸人的理性的方法,而是一种因果报应的恫吓,比起罗马法的基本理念,也许可以说是对人性更缺少信任的法理念。
本多不想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地继续思考,以免坠人古代思想的黑暗深渊。不过作为一个学习法律的学生,虽然应该站在制定法的一边,却又无法从对现在实定法的怀疑和痛苦中完全摆脱出来,因此他发现,在现在实定法烦琐的黑框重影中,必须经常辽阔地眺望自然法的神学理性以及《摩奴法典》的根本思想中那澄明的蓝天或者繁星闪烁的夜空。
法律学实在是一门不可思议的学问!它既是一张连日常细末行为都无一遗漏地包罗进去的网眼极细的法网,同时又是一张网眼粗大的大网,甚至可以把自古以来运行的星辰和太阳统统网罗起来,如同贪得无厌的渔夫干着一网打尽的工作。
本多埋头读书,忘记了时间,该上床休息了。他担心由于睡眠不足,明天一副倦容和清显一起陪同外宾看戏,那就有失体统了。
只要一想到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美貌朋友,他就预感到自己的青春将是多么的平淡无奇,不由得惶恐害怕。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另一个同学得意扬扬告诉自己的一件事:那个同学在祗园的茶馆里,把坐垫卷起当橄榄球,和许多舞妓兴高采烈地玩起来。
接着,本多想起今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在世人眼里算不了什么,在本多家族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祖母十周年祭祀法事在日暮里的菩提寺举行,亲戚们在参加法事以后,都聚集到本家的本多家里。
本多的堂妹房子在所有客人中最年轻漂亮,而且性格开朗。在本多家沉闷阴郁的空气里听见她快活爽朗的笑声甚至都觉得不可思议。
虽说是做法事,大家对死者的记忆已经久远淡薄,难得相聚一起的亲戚们谈天说地,并非对死者的追忆,而是谈论各自家庭添丁增口的新事。
这大约三十多位亲戚参观本多宅第的各个房间,对无论哪间屋子汗牛充栋的书籍感到吃惊。有几个人说想看本多繁邦的书斋,便上楼在他的书桌周围转了一圈,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到别的房间去,最后只剩下房子和本多繁邦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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