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想起少年时代,曾偶尔听过月修寺住持尼宣讲佛经。从那时起,自己就感到欧洲的自然法思想中存在着不够完善的地方,而把轮回转生引入法律条文的古印度“摩奴法典”,却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心。那时,自己的内心里已经有着什么东西在萌芽了。作为形式上的法,不仅要澄清混沌,而且还要从混沌的底层找出规律,如同用盆中的水捕捉月影一般,在研究法律体系的过程中,找出远比构成自然法基础的欧洲理性信仰更为深邃的源泉。当年本多的这些直观性的感受,或许是正确的。可这种正确与身为现行法律守卫者的法官的正确之间,自然存在着差异。
本多自己也很容易地想像到,和这样的人在同一所建筑物里共事,该是多么令人不愉快呀!那是井然有序的精神房间中惟一的一张落满尘埃的桌子,从理智的角度来看,再也没有比固执的梦幻更像懒汉的污垢了。不知为什么,梦幻总是使得人们显露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他们的精神染上衣领的油垢、后背的皱折、露出膝盖的破裤子等风情。本多也知道,尽管自己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可不知不觉间却触犯了公共道德,被同事们视为清洁的公园中一条游览路上的纸屑了。
提起在家里,妻子梨枝什么也不讲。她决不是那种想要了解丈夫内心世界的女人。她不是不知道丈夫的变化,也不可能没有察觉丈夫沉溺于某事之中,可梨枝却什么也没有说。
本多根本没想向妻子说明这一切,这倒不是担心会遭到妻子的取笑和侮辱。他之所以缄口不语,是出于一种微妙的羞耻心。正是这种羞耻心,才构成了他们夫妇间的特质。可以说,这也是这对略有古老遗风、恬静安适的夫妇间最为美好的部分了。本多几乎是下意识地觉察到,在自己的新发现和新变化之中,存在着与那种美好相抵触的东西。因而,在那个最美好的部分中,夫妇俩都悄悄地保持着沉默和没有揭开的秘密。
这些日子里,梨枝也在为丈夫工作起来如此吃力而感到惊讶。在丈夫工作间隙时,自己精心烹调的饭菜好像也不似以前那样合丈夫的口味。梨枝没有发牢骚,也没有显露出寂寞的神色,更没有用那种故意不流露出寂寞的神气来刺伤丈夫的心。在梨枝的肾炎发作期间,她的面庞就会像玻璃罩里的那个轮廓模糊、大脑袋光身子的偶人胖娃娃一样,平增上几分稚气,不知不觉间,现在又变成了平常的那样一张脸。她的微笑中充满了温存,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期待。把梨枝塑造成这么一个女性的,一半是父亲,一半是本多的力量。至少,本多从未给妻子带来过嫉妒的苦恼。
尽管阿勋的事件早已在报纸上引起轩然大波,可既然丈夫绝口不提与此有关的任何话题,梨枝也就保持着沉默。但在吃饭时,再这么避而不谈显然就反常了,于是梨枝淡淡地说道:
“饭沼先生的儿子也真了不得。来我们家作客时,看上去倒像是个又老实又认真的学生哩。”
“嗯,不过,又老实又认真与这种犯罪并不矛盾。”
梨枝心里觉得,本多的这个反驳很委婉,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来的。
本多的内心里充满了不安。如果说,试图营救清显却没有成功是自己青春时代的最大遗恨,那么,这次则必须要营救出来,必须把他从危难和恶名中营救出来。社会上的同情也是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本多早就觉察到,由于参加的人都还很年轻,因而社会舆论不但会不憎恨这个事件,而且还会寄以同情。
本多最后下定决心,是在那天夜里梦见清显后的翌日清晨。
前来东京车站迎接本多的饭沼,身着海獭领子的和服斗篷,八字胡在腊月的严寒中颤动着,从他的声音和发红了的眼睛中,可以看出长时间守候在站台的疲劳。他拉住刚刚走下火车的本多的手,呵斥塾生从本多手中夺过皮包,便在本多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谢的话:
“谢谢您的美意!这就使我觉得有了主意。犬子这是多么幸运啊!可本多先生您下了多大的决心呀!”
让塾生先把行李送到母亲家去以后,本多便在饭沼的邀请下,来到银座的银茶寮一同吃晚饭。圣诞节的装饰在街面各处闪烁着光亮。听说东京的人口已达五百三十万之多,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觉得萧条和饥馑仿佛是这里所看不见的大地尽头的火灾一般。
“拜读过您的来信,内人高兴得都哭了起来。我们把您的信一直供在神龛上朝夕相拜。不过,法官不一直是终身制的吗?您怎么辞了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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