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难道聪子真的没看那封信吗?
如果她看过那封信,今天肯定不会是这种态度。首先,她根本就不会来。现在可以肯定,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信的确还没到。但是,她收到信后是否真的没拆开看,这无法确认。清显恨自己没有勇气问她,以便得到一个明确的“没看”的答复。
清显不动声色地观察聪子,觉得与前天晚上电话里那个爽朗的声音相比,她的声音、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他心里又七上八下地不安起来。
聪子的鼻子如象牙雕的偶人那样端庄匀称,并没有高到给人冷峻的感觉,随着那一双缓慢流眄秋波的眼睛,她的侧面时而显得开朗时而显得阴郁。一般地说,秋波撩人是一种卑俗的动作,但在聪子绝非如此。她是将说话的话尾融入微笑,再将微笑逐渐送进眼睛,形成优雅的秋波,由于整个表情都处在高雅优美的变化里,给人喜悦的享受。
那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平时藏在两片薄唇里,当她开口笑的时候,才羞涩地显露出来,在吊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而柔嫩白皙的纤手,立刻轻捂嘴唇,遮挡住湿润的口腔里那清纯的亮光。
王子们过甚其词的恭维使聪子脸红耳赤。这时,从鬓发遮掩下略微露出的状如雨珠的细嫩可爱的耳垂朱殷红润。清显无法分辨是因为含羞还是原先就抹上了胭脂。
然而,惟有那一对明亮强烈的目光无法遮掩任何东西。那一双具有不可思议的穿透力的眼睛依然使清显胆战心惊。这才是果实的核心。
《平假名盛衰记》开演的铃声响了。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她是我来日本以后所见的最漂亮的女性。你太幸福了!”
在剧场通道上,乔·披低声对清显说。这时,他眼睛里的乡愁已经无影无踪。
学仆饭沼在松枝家已经工作六年多,他发现自己少年时代的雄心壮志早已荡然无存,血气方刚的肝火动怒也瓦解冰消,取而代之的是以另一种冷冰冰的郁愤极其冷漠地注视周围的一切。这固然是松枝家的家风改变了他的性格,其实真正的根源还是十八岁的清显。
新年即将来临,清显也快十九岁了。如果清显以优异的成绩在学习院毕业后,在他二十一岁的秋天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饭沼的工作即告结束。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侯爵对清显的学习成绩并不太关心。
照现在这个样子,清显毫无希望考上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只能去学习院毕业的华族子弟可以免考入学的京都大学或者东北帝国大学。清显的学习成绩总是中不溜,读书不用功,体育活动也不热心。如果他成绩优秀,连饭沼也脸上有光,会受到乡亲的赞誉。起初饭沼还心里着急,现在也听之任之。他明白,不管清显怎么没出息,将来至少也是一个贵族院议员。
清显和学习成绩数一数二优秀的本多密切交往,本多作为清显的朋友,不仅没有给予他任何有益的影响,反而吹捧清显,阿谀奉承地巴结清显。这使饭沼很生气。
饭沼的这种情绪自然掺杂着嫉妒的成分。不管怎么说,本多是清显的同学,可以了解认识一个真实的清显,而对于饭沼来说,清显的存在本身就是终日摆在自己眼前的一个美丽的失败证据。
清显的美貌、高雅的姿势、优柔寡断的性格、缺少朴素的气质、疏懒怠惰的作风、富于幻想的天性、风度翩翩、年轻柔嫩、易受伤害的皮肤、梦幻般的长睫毛……都无比温柔地不断背叛饭沼过去的期望。他感到这位年轻的主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自己的莫大嘲笑。
这种挫折的忧愤、失败的痛苦的长期折磨,会把人引进一种类似崇拜的情感世界里。别人对清显的任何些许的指责,都使他极度愤怒。并且按照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不合情理的直觉去体会年轻主人的无可救药的孤独。
清显一直经常想离开饭沼,肯定是因为他时常发现饭沼内心深处这种饥渴的缘故。
在松枝家的众多仆人中,惟有饭沼如此肆无忌惮地把这种非礼的的饥渴在眼睛里暴露无遗。一位客人看见他的这种目光,问道:
“贸然相问,那个学仆是社会主义者吧?”
侯爵夫人听罢,哈哈大笑。因为她对这个青年的经历、日常的言行、每天必不可少的参拜“神宫”等情况了如指掌。
由于饭沼与清显对话的路已被堵死,他便每天早晨去“神宫”参拜,经常在心中向从未见过面的伟大祖先倾诉自己的情感。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三岛由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