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阿勋看到一条绿色的小蛇从石栏间探出头来,就像蔓草从那里猛地伸出蔓头来一样。这条比较粗的小蛇身上的绿色深浅不一,宛如蜡制工艺品一般。当阿勋察觉到那不是蔓草的一部分,而是一条光润的、披着人工般色彩的蛇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它对着阿勋的踝骨缠了上来,阿勋刚刚发现这情况,脚上却早已被咬了一口。
死亡的寒气,从热带的中心升腾上来。阿勋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暑热忽然被遮掩住,蛇毒从全身的血液中驱出了温暖,每一个毛孔都愕然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寒意。呼吸只剩下了艰难的浅吸气,因为不能充分地吐气,吸气也就变得越发微弱了。渐渐地,这个世界上的空气便不能再流进阿勋的口里了。然而,生的运动却还在全身敏捷的颤抖中持续着。出乎自己的意料,肌肤竟然像是被骤雨打得起了皱的池水一般。“不该这样死去!应当切腹而死!决不应该、像这样、被动地、可怜地、由于自然的小小恶意而死去!”在这样想着的同时,阿勋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用铁锤也敲不碎的冻鱼一般被冻得坚硬……
睁开睡眼后,阿勋发现自己蹬了被子,正横卧在早春寒意彻骨的黎明中。
他还做过这样的梦。
这是一个奇怪而又令人不快的梦,无论如何也赶不走拂不去,顽固地残留在内心的一隅。在这个梦境中,阿勋变身成了女人。
但阿勋却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怎样的女人。大概是失明了,除了用手去触摸自己的身体外,再也没有其他确认的方法,阿勋觉得这个世界好像翻了过来,或许自己刚从午睡中醒来,身上渗出了少许汗珠,正倚在窗边的躺椅上。
也许是以前的蛇梦在重复着梦境。耳边所听到的,是密林中的鸟语,苍蝇的飞旋,还有落叶雨点一般的嬉戏狂欢。接着,传来一阵白檀一般令人慵懒、寂寞,却又像是古树散发出的甘甜气味。阿勋记得,有次打开父亲异常珍惜的白檀烟盒的盒盖时,也曾嗅到过这种气味。阿勋忽然想起,在梁川的田间小道上看见过的黑色篝火灰堆处,也有着和这近似的气味。
阿勋感到,自己的肉体变成了缺少鲜明棱角,柔和地晃荡着的肉块。轻柔懒倦的肉雾在体内弥漫,一切都变得暧昧模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秩序和系统,也就是说,没有了支柱。曾经在他的周围闪烁辉耀、不断吸引着他的光亮的碎片,也都消逝得无影无踪。愉悦和不快,欢喜和悲哀,全都肥皂般地在他的肌肤上滑过,肉块心荡神驰地浸渍在肉的浴池之中。
浴池决不是牢房,任何时候都可以出去,却因为过度的慵倦和舒适而不愿出去。这种永久浸渍着的状态,这种不愿出去的状态,也就是“自由”了。因而,如今再也没有任何严厉制约着他的戒律了。白金绳子一般十道二十道地紧紧捆绑着他的束缚全都解了开来。
过去一直奉若神明般的东西,今天却变得毫无意义。正义如同一只飞落到脂粉盒中被呛着的苍蝇,原本应当为之献出生命的东西,现在却被浇上香水浸泡得鼓胀起来。所有的光荣,都溶解在了微热的泥土之中。
皑皑白雪完全消融了,春天的泥土在自己的体内开始变暖。渐渐地,这些春天的泥土形成了子宫。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生育,阿勋不禁战栗起来。
总是催促自己行动的那个充满激烈和焦躁的力量,曾经不断与远方那暗示着荒野广袤的叫喊声相呼应,可现在它却丧失了那种力量,再也发不出叫喊。不再喊叫的外界,这次反而缓缓逼近过来,却只是为了触摸而来。然而,这时自己甚至已经懒于站起来离开这里了。
一种钢铁般锐利的机制死去了。另一种与腐烂了的海藻气息相似的、完全有机的气息取代了它,不知不觉地沾染在了自己的身上。大义、热血、忧国、赴死的壮志等全都销蚀了,取代了这一切的,是身旁的零碎、衣类、什物、针扎、化妆用具等琐碎的美丽而又温存的东西。它们与自己相通相融,相互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那是阿勋以前所不知道的挤眉弄眼、充满微笑、近似猥亵的亲呢。他以往感到亲昵的事物,却是只有剑!
事物如同浆糊一般粘连起来,与此同时,所有超然的意义也全都消失了。
要到达那里早已不成问题,因为对方也要到达这里。在那里,既没有水平线,也没有岛影。在远近法不能成立的地方,自然也就没有航海。到处都是汪洋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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