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长:检察官有什么需要讯问鬼头证人的吗?
检察官:没有什么。
审判长:那么,证人可以退庭。辛苦了。
——槙子行了一个礼,系着博多产白色腰带带结的后背转了过去,看都没看被告那边一眼就走开了。
……阿勋紧紧握着拳头,拳头眼里热汗淋漓。
槙子作了伪证!作了极为大胆的伪证!万一伪证被发现,不仅要被追究伪证罪,根据情况甚至还要被看作为主犯的同案犯。槙子却不顾这些危险,作了阿勋明明知道是谎言的供述。
在请槙子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时,本多恐怕也不知道那是谎言。因为,本多总不至于冒着职业上的危险,与槙子一起干这件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本多也一定毫无保留地相信了槙子日记中的记述!
阿勋只觉得大地塌陷了下去。为了不使槙子被追究成伪证罪,自己必须牺牲最最珍贵的“纯粹性”!
假如那天晚上槙子真的写下了这样的日记(看来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她为什么要在分手后不久,把那样美丽而又悲壮的诀别,竟篡写成如此丑恶的场面呢?这个变化是出于恶意呢,还是因为她那不可理解的自我冒渎?不,也许不是这样。那天晚上分手后,聪敏的槙子一定立即意识到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为自己作为证人出庭这个时刻而做了准备。为什么?毫无疑问,只是为了拯救阿勋!
阿勋认为显然是槙子告了密,可又转念想道,法院是不会特意让直接告密的人来充当这类间接证据的证人的。假设槙子是公诉事实的告密者,那又与今天这些否定事实的伪证内容明显相互矛盾。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阿勋眼前一幕幕地反复浮现出令人不快的想像的画面。让阿勋感到瞬间慰藉的,是可以从这些画面中,扔掉那张绘有密告者槙子的画片。
她的动机只是爱,只是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甘冒危险的那种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呀?!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爱,槙子甚至不惜在阿勋最珍惜的东西上抹上污泥。而且更令人痛苦的是,阿勋必须回应她的这种爱。他不能让槙子成为伪证罪的罪犯。知道那天夜里的真实情况,能够告发槙子伪证罪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阿勋一人。槙子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她才作了伪证。她用阿勋最憎恶的方法,设下了通过救槙子而最终拯救阿勋自己的圈套。不仅如此,槙子还知道,阿勋是一定会来钻这个圈套的!……为了挣开捆绑着全身的绳索,阿勋在苦苦地挣扎着。
然而,站在自己身边的同志们在听着槙子伪证证词的时候,又会作何感想呢?阿勋相信,同志们是会相信自己的。可他们毕竟很难相信,在法庭上公然说出的这些证词,全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在槙子作证的时候,阿勋感到大家虽然沉默不语,却都在用浑身的力量作出反应,恰如被拴扣在畜生棚里的畜生们,夜间传出的悄悄呻吟声和偷偷踢踹板壁的声响,以及难以言状的不满和郁闷的粪臭,一下子竟格外清晰、浓烈起来了。就连一位同志用鞋后跟蹭擦椅腿时发出的轻微声响,阿勋也觉得是针对自己的指责。阿勋觉察到,在狱中曾苦苦折磨过自己的那种“被出卖了”的不安,那种好像用手在黑暗中摸索掉在地上的针那样不着边际的感情,现在却反了过来,使得每一位同志的内心迅速染上了发黑的毒汁。宛若白磁花瓶一般的纯粹性,在发出声响的同时,出现了一大片裂璺。
可以被认为是卑怯,也可以受到轻蔑,这一切都还能够忍受。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是槙子的证词必然会引起的类推所造成的怀疑:那次忽然的被捕,该不是阿勋把同志们出卖的吧?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澄清这个怀疑的方法只有一个,能够澄清这个怀疑的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阿勋站出来,揭发槙子所作的伪证……
至于本多,实际上他也未必真的就那么相信槙子日记中的记述,也不相信审判长会五条件地承认这本日记的证实能力。本多只是相信,阿勋决不会使槙子陷入伪证罪之中。因为,阿勋也是能够领会到槙子解救自己的热诚之心的。
他希望在被告和证人之间挑起这场战斗。也就是说,他要用女人苦恋之情的晚霞,去染红阿勋所向往的那间纯粹而又透明的理想密室;他要让他们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相互否定对方的世界,彼此用最真实的刀枪进行战斗。只有这种战斗,才是阿勋在这前半生的20年里,未曾想过、甚至做梦都未曾想过的、却又是出于“生存的必要”而必须知道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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