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297)

2025-10-09 评论

  “您的趣味真是奇妙极了。”
  鬼头桢子特意走到今西跟前对他说道。
  “向您的弟子求爱,一定得经过您的同意吗?我觉得就像是跟我母亲求爱一样,有种神圣的战栗。不过,我决不会向您求爱的。至于您怎么看我,您脸上已经清楚地写明了。我对您来说,属于最令人讨厌的性的类型吧。”
  “您真有自知之明哪。”
  桢子放了心,声音也娇滴滴起来。然后宛如给榻榻米上加了一条黑边似地停顿了片刻,说道:
  “即使您把她俘虏了,也无法扮演她儿子的角色。她死去的儿子才是神圣美丽的,她只是侍奉神的巫婆。”
  “这很难说。我觉得这一切都值得怀疑。活着的人保持或代表纯粹的感情是一种对神的亵渎。”
  “所以说,她不正是在侍奉死者的纯粹的感情吗?”
  “这都是出于生存的需要,不是吗?若是这样,就足以值得怀疑了。”
  桢子对他厌恶之极,眯起了眼睛,笑着说:
  “这个宴会上怎么一个男人也没有哇。”
  话音刚落,她就被本多叫了过去。椿原夫人斜倚在靠墙的长椅子一角,正在啜泣着。窗外夜色萧索,玻璃窗上水蒸气如大汗淋漓。
  本多想请桢子照料椿原夫人。若不是由于回忆引起,而是由于那一点点酒的作用的话,椿原夫人就是个一喝醉就爱哭的人了。
  梨枝脸色苍白地走到本多面前,在他耳边说:
  “我听见有种奇怪的声音,就在院子那边……也许是我听错了。”
  “检查过院子了吗?”
  “没有,我没敢去。”
  本多走进窗前,用指尖擦去玻璃上的水雾。惨白的月光照在枯草坪那边的柏树林上,一只野狗在转来转去,长长的影子跟随着它。它一站住,就夹起尾巴,迎着月光挺起白色的胸毛,汪汪地狂吠起来。
  “就是它吧?”
  本多问妻子。妻子孩子似的不安被揭穿了,她没有立即认输,只浮起一丝鸡毛般的微笑。
  侧耳细听,柏树林最那边,响起了回应的犬吠声,有二、三条狗在叫,有的远,有的近一些。
  起风了。

  夜深了,本多站在二楼书房的窗边,眺望天空一轮凄凉的弯月。月光公主终于没有来赴宴,月亮成了她的替身。
  宴会结束时,已是午夜时分。剩下留宿的客人,又继续小聚了一番,便各自回房安歇。二楼有两间客房,挨着客房的是本多的书房,然后是本多夫妇的卧房。梨枝和客人道过晚安后,疲劳已使她浮肿的手指发麻了,她没让丈夫进卧室,独自睡了。留在书房的本多,想起了刚才妻子故意给他看的,光泽灰暗的浮肿的手背。
  内部的恶性肿涨撑得白皮肤失去了棱角,变得跟小孩儿手似的鼓鼓的手背老是在本多眼前晃来晃去。他跟妻子提出举办别墅落成典礼时,妻子没同意,如果妻子表示同意的话,会怎么样呢?某种凄沧的感觉就会流淌在令人作呕的亲切或安慰的皮下脂肪下面吧。
  本多环顾着西式风格,窗明几净的气派书房。过去,他真正工作时的书房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书房里充斥着无法收拾的凌乱和鸟巢的气味。看看现在,一张工艺品似的榉木书桌上,整整齐齐摆着摩洛哥皮革制作的全套英式文具,笔盒里有几支自己认真削好的铅笔,铅笔上有一行士官候补生戴的领章样的烫金字母,还有父亲留下的青铜鳄鱼形镇纸和空心的竹制信匣。
  他几度离开椅子,去拂拭玻璃窗。由于室内很暖和,使得映在窗户上的月亮模糊不清,歪七扭八的。他知道如果不把这月亮擦出来,他内心深处的空虚和厌恶将会越发强烈,这驳杂而阴暗的心理膨胀,势必转化为性欲。在这漫长的生涯尽头,仅剩下这样的风景,本多不由感觉到干涸的惊愕。……远处又传来几声犬吠,脆弱的柏树林飒飒作响。
  旁边屋子里的妻子已经睡熟了,夜很深了。本多关上了书房的灯,走近靠客房墙边立着的一排书架前,悄悄从里面取出几本书,摞在地上。被他自己称之为客观性的疾病纠缠的刹那,就使他把曾经和自己同一战壕的社会推向了对立面,这痼疾就是顽固的自制力。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也是他多年来在法庭及律师席上,客观地观察人间百态的一部分。可是,为什么那样观察便是守法,这样观察便是违法呢?为什么那样观察成为人人尊崇的标准,这样观察便遭到人们的蔑视和谴责呢?……如果它是罪过,就因为它是快乐的,才有罪,基于审判官的经验,本多明了除去私心后的清澄愉快的心境。如果这种愉快是由于不动感情才是崇高的话,难道罪孽的本质就在于感情激动吗?难道只有人类最私密性的,这种通向快乐的激动,才是违法的最主要因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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