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到明治大正时期的上流夫人,不是拘谨古板的贞女,就是不顾礼教的荡妇,庆子却不偏不倚,得其中庸,实在令人叹服。不过,要娶她为妻,男人也会有苦衷。虽然庆子算不上刻薄,但她对某些微妙的事情是决不姑息的。
那是铠甲吗?为了什么呢?以庆子的教养,她丝毫没有必要披上一身铠甲,来与世人为敌。在庆子面前,世人皆成了她的奴仆,她仗着某种纯洁可以威严地压迫他人。
庆子如果是个分不清恩惠和爱情的人,那么,享受过她的恩惠的人,大概就可以相信自己是被她所爱的。
现在也同样,在这个新建大厅的橄榄球场般的二楼上,白葡萄酒摆在跟前,庆子开始指手画脚时,本多仿佛在听别人教他把如何把月光公主这只鸡,按法国风味烹调一样,心里对庆子有些不满。
“打那以后你和她见过两次了吧,感觉怎么样?有多大希望?”
庆子先盘问克己,然后从纸袋里掏出忘了给本多的厚厚的木制雪茄烟盒,悄悄放在本多的膝上。
“感觉怎样?时机快成熟了吧?”
本多想像着久违的雪茄香味,用指尖抚摸着烟盒。烟盒是绿色的,缠着一条桃红色丝带,丝带上装饰着一串金币,印着金宇,闪闪发亮。这图案使人想起欧洲某个小国的纸币。本多对克己的每一句话都感到非常厌恶,却能把这种厌恶当作某种预兆来欣赏,自己也惊讶不已。
“接吻了吧?”
“嗯,一次。”
“怎么样?”
“你问怎么样吗?我送她到留学生会馆时,在门柱背后只轻轻吻了她一下。”
“所以问你怎么样嘛。”
“她好像有点惊慌的样子,大概是初吻吧。”
“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
“那位姑娘可不一般,人家毕竟是公主嘛。”
庆子转过身来对本多说:
“最好还是带她到御殿场去,就说去参加晚会。事先约好在那儿留宿,晚上尽量搞得晚点儿。上次已经证明她是可以在外面住宿的,而且这里面也有让她弥补她上次失约的意思,所以她不便拒绝。再说,如果是和克己两个人出远门,她会有戒心的,因此你一定得一起去。让克己开车。也可以跟她说我在那边等着哪。无所谓……到了贵府那边,见一位客人也没有,她会觉得奇怪的。不管她怎么觉得奇怪,一个外国公主单独是逃不回去的。下面就要看克己的本事了。当晚本多先生就把她交给克己,您自己悠悠然地等着他们成就好事吧。”
半夜12点,在御殿场二冈的客厅里,本多灭了炉火,撑着伞走到了露台上。
露台前,游泳池已经成形,混凝土的粗糙表面经受着风吹雨淋。离竣工还有些时日,池里的梯子也没安上。雨水渗入混凝土里,在露台灯光的映照下,凝聚成膏药般的颜色。工程进展得不太顺利,光是游泳池的修建就非得从东京请人来不可。
即使夜里,游泳池底排水不畅的状况也看得一清二楚,本多心想,回东京以后一定要提醒他们注意。雨水滴落到池底,形成水洼,水星四溅。浙淅沥沥的水声,凄凉地捕捉着露台远处的灯影。从庭院西面的溪谷里升起了夜雾,白茫茫地笼罩着半片草坪。今天的夜晚异常寒冷。
这座尚未竣工的游泳池,犹如一座投人多少人骨也填不满的巨大墓穴。不是越来越像,而是原来就很像。本多觉得如果往池底连续投下人骨,尸骨就会溅起水花,然后又归于平静。被火烘干的骨头,瞬间吸足了水分而膨胀起来,光艳艳的。若是从前,这把年纪,满可以为自己建造寿陵了,然而他竟建起游泳池来。在这满满一池清水中,飘浮起衰老而松弛的肉体,是一种何等残酷的尝试。本多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仅仅为了充满恶意的玩笑而花钱。在这清澈的池水中,倒映着箱根的群山和夏天的云彩,这些将使他老年怎样的增光生辉啊!如果月光公主知道本多挖此游泳池是为了在夏天来到后,能看到她的裸体的话,她会是何种表情呢!
本多回屋关门时,仰望二楼的灯光,只有四扇窗子里亮着灯光。书房已经熄灯,所以四扇窗子的灯光,是挨着书房的两间客房的。月光公主住在书房的隔壁,克己住在她对面的房间……
顺伞流下的雨滴好像渗透进了裤子里面的膝关节。夜晚的寒气,使周身的关节悄然开出痛苦的小红花。本多把这肉眼看不见的痛苦的花朵,想像成小朵的曼珠沙华花,即梵语的“天上之花”。年轻时老老实实地隐藏在肌肉中,温文尔雅地完成自己任务的骨头,渐渐地开始声张自己的存在,歌唱着,发着牢骚,窥伺着抛头露面的机会,想要冲破那衰老的肌肉,摆脱肉体黑暗的束缚,和沐浴着阳光的嫩叶、石块、树木一样,经常和它们以同等资格痛快地暴露在阳光下。大概骨头知道,这个日子已为时不远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三岛由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