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325)

2025-10-09 评论

  看到这光景,本多一瞬间产生了信心,不管她原谅不原谅,都要一直滑进她的心中去。
  “方才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杂技表演。”本多瞅准谈话的空隙,插了一句日语。
  “什么?”公主扬起全然不解的眼睛。面对这个谜,她根本不想努力去解开它,宛如一下子冒出水面的水泡,当即反问:“什么?”,这时公主的嘴角真是可爱极了。她对不理解的事情全不在意,自己也应该有那种勇气。本多方才就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好了一封短信:
  “白天也行,只有你我二人见个面。一个小时就够。今天怎样。到下面这个地方来……”
  月光公主巧妙地避开别人的眼睛,迎光看了纸条。她那怕人看见的样子,使本多感到了幸福。
  “有空吗?”
  “嗯。”
  “能来吗?”
  “好的。”
  公主那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回答,立刻就温柔地融人她那美丽的微笑中去了。显然,当时她什么也没想。
  爱憎和怨恨向何处去?热带的乌云和飞沙走石般的骤雨消失于何处?意识到自己的烦恼的徒劳,较之意识到偶然感到的幸福的徒劳更刺激本多的心。
  这时,与本多来时一样,庆子陪着两位客人穿过客厅到院子里来。从远处可以看见两位女客的葱绿和藏蓝色的美丽和服。她们是桢子和陪伴她的椿原夫人。一个老妇人嚼着鹦鹉般干硬的舌头啧啧称赞着,本多不由回过头去。
  月光公主漆黑的头发突然被风吹得飘起来,本多看得入了迷。她们二人偏在这个时候来,本多很不愉快。两个人走到跟前,先向本多开了腔。桢子一边环视周围的老太婆,一边冷淡地说:
  “本多先生今天好运气,只有你一个是男的。”
  当然,这两人也被一一介绍给西洋人,不免客套了一番,但她俩老想回到本多那里,用日语聊天。
  瑞云叆叇,当她们头上的白发阴翳深起来时,桢子说:“前几天,6月25日的示威游行,您看见了吗?”
  “没有,只看过报纸。”
  “我也是只看了报纸。听说在新宿,燃烧瓶乱飞,连派出所也烧着了,不得了啊。看样子,早晚是共产党的天下吧。”
  “我不那样想。”
  “可是连自制手枪都有了,好像一个月比一个月要严重呀。不久,说不定整个东京要被共产党和朝鲜人弄成一片火海了吧。”
  “也只好那样了,有什么办法呢?”
  “您这么看得开,难怪长寿啊。不过,看眼前的世道,我时常想,如果勋君活着会怎样呢?所以我就开始作《六月二十一日的组诗》了。我想把不能人和歌的最低层次的东西,写成和歌,于是开始寻找决不能成诗的东西,好不容易碰上了这个事件。”
  “说是碰上了,您也并没有亲自去看过呀。”
  “诗人比你们要看得远呀。”
  桢子很少以这样坦率的态度谈自己的诗作。然而,这种坦率,可以说是一种伏笔。桢子看了看周围,望着本多的眼睛,嫣然一笑。
  “听说您有一次在御殿场非常的惊慌失措,有这事吗?”
  “听谁说的?”本多从容地反问道。
  “听庆子说的。”桢子也很坦然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不过,想想看,情况再怎么危急,深夜闯进别人家里,敲人家夫妻卧室的门,月光公主的胆子也够大的。赶上亲切接待她的杰克也是个好人,真是个有教养的可爱的美国人。”
  本多也搞不清自己是否记错了。那天早晨庆子确实是说过:“幸亏杰克不在,不然的话,可就热闹了。”而桢子似乎是说杰克住在那里。那么,是传错了呢?还是庆子说谎呢?二者必居其一。发现庆子也扯这种无聊的谎话,给了本多一个小小的优越感,他为这一发现而欣喜,同时,对于和桢子决裂感到犹豫,他努力避免愚蠢地卷入女人的闲话中去。更何况对方又是在审判官面前也能公然说谎的桢子。本多决不说谎,但他有一种习性,就是根据情况,像对待眼前的水沟里流过的泔水似的,任凭微不足道的事实流去。这可以说是他自审判官时代以来的小小的恶习。
  本多正想转换话头时,椿原夫人像寻找桢子的庇护似的凑过来了。
  几天不见,椿原夫人的面庞消瘦了,这出乎本多的意料。她的表情悲戚而颓唐,目光呆滞,神经质地用橙色的口红把嘴唇涂得不成样子,给人难以形容的奇怪感觉。
  桢子眼梢含着笑,突然用手指托起这弟子的白下颏给本多看,嘴里说道:“对这个人真没办法。总说死,死的,吓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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