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346)

2025-10-09 评论

  阿透不曾知道贫穷带来的伤害、屈辱和愤慨,如同树皮每次受伤后流出的树脂凝固成的玛瑙那般坚硬。阿透的树皮生来就是坚硬的,一层又硬又厚的侮辱之皮。
  一切无师自通,一切已然知晓,一切深谙于心——这种快乐只存于大海遥远的水平线。事至如今,人们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诡诈犹如清晨的牛奶,挨家逐户地分送到每一户门前。
  他彻里彻外熟悉自身的机构,检查亦无微不至。全然不存在什么无意识。
  阿透心想:假如我会在无意识动机的驱使下信口说出什么来,世界恐怕早就分崩离析了。世界应感谢我的自我意识。除驾驭以外,不存在意识的自豪。
  有时他还以为,说不定自己本身就是一颗具有意识的原子弹。总之,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自己不是常人。
  阿透总是检点全身上下,天天频频洗手。手心由于经常搓洗香皂,白惨惨的,甚至失去了油性。而从世人眼光看来,这个少年倒不过仅仅爱好清洁罢了。
  但是,他对自身之外的杂乱无章却丝毫不以为然。他认为介意别人的裤线不直之类,纯属一种病态。政治穿的便是皱皱巴巴的裤子,可那又如之奈何呢……
  楼下传来轻轻敲门的声响。若是所长,必然像一脚踩碎木板箱那样毫不留情地拉开做工不良的门扇,脚步铿锵地径直登上二楼脱鞋的地方。显然不是所长。
  阿透穿起拖鞋,走下木梯,对着贴在门扇波纹玻璃外面的粉红色身影,门也不开地说道:
  “怎么搞的,又来了!今晚六点所长可能来的,晚饭后再来吧!”
  “是吗?”门外的身影苦思良策似地凝然不动,而后淡红色渐渐离开。
  “……那,一会儿再来。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哩。”
  “啊,好的。”
  阿透把随手带下的铅笔挟在耳轮上,重新爬上楼梯。
  他久别重逢似地出神注视着窗外渐渐合拢的暮色。
  由于被云层包围,今天太阳固然无法露面,但距六时三十三分日落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而海面竟已阴影凄迷。一度遁形的伊豆半岛反倒依稀现出水墨画般的轮廓。
  往下看去,两个身背草莓筐的妇女从塑料暖棚间走过。草莓园的前方,消一色是矿床般的海景。
  第二座高压线铁塔阴影的位置,午后一直停有一只500吨货船。为了节省泊位费,它提前出港,在港外抛锚,慢慢清扫船舱。看样子现在已清扫完毕,已经起锚。
  阿透走到洗物槽和液化石油气灶那里,热了热晚饭。这时电话铃又响了。管理站通知说,预定今晚二十一时入港的日潮号发来了公务电报。
  晚饭后看罢晚报,他发觉自己正在期待刚才那位客人的来访。
  午后七时十分,海面降下夜幕,惟有眼下塑料棚的白色,如遍地银霜与黑暗对峙。
  窗外,一阵接一阵传来小型马达的轰鸣。一齐驶离右边烧津港的渔船,从前方向兴津湾沙丁渔场开去。船中间高挂着红绿两色灯,二十多只争先恐后地开了过去。夜海上众多小灯颤颤的痉挛,如实地传达出热球式马达质朴无华的喘息。
  一些时间里,夜幕下的海很像社戏场面:一群人手提一只只灯笼,相互大声招呼着朝神社赶去。阿透晓得船上渔民间的交谈。他们在海上用扩音器舌来唇去,欢快地把带有鱼腥味的筋肉暴露在灯光下,脑海中描绘着落人鱼网的无数沙丁鱼,相竞通过这道水上长廊。
  一阵喧嚣过后,只有信号站后面县道上疾驰的汽车声以恒定的噪音打破寂静。这时,阿透再次听到楼下敲门声:肯定是绢江又来了。
  他走下楼,打开门。
  门口灯光下,立着身穿桃红色前开襟短衫的绢江。头发上插着一大朵白栀子花。
  “请进。”阿透不无老成地说道。
  绢江浮现出美女特有的略显矜持的微笑走进门来。上到二楼,把一盒巧克力放在阿透桌子上。
  “只管吃吧!”
  “总让你招待。”
  阿透撕开玻璃纸——声音大得满屋回响——打开金黄色长方形盒盖,捏起一粒,朝绢江笑了笑。
  阿透总是俨然对待美女那样彬彬有礼地对待绢江。而绢江则同面对西南角桌子的阿透正相反,有意坐在东南角投光仪后面的椅子上,同阿透保持着显然不必要的远距离,摆出随时可以夺门出逃的架势。
  窥视望远镜时,阿透自然把室内所有的灯关掉,平时则打开一盏一个人用未免过于夸张的萤光灯。灯光从天花板晃晃泻下,绢江头发上那朵栀子花发出白亮而湿润的光泽。灯光下看去,绢江的丑真可谓别有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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