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透边听边转动着手心绿色的六棱铅笔。
绢江是这一带大地主家的姑娘。一次失恋之后,脑袋出现异常,住了半年精神病院。症状颇为独特,属于抑郁性自恋。出院后烈性发作倒是没有了,代之以一口咬定自己乃是绝代佳人,病情如此稳定下来。
借助于精神失常,绢江摧毁了那般折磨自己的镜子,而跃入没有镜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不想看的则置之不理。这是一种具有可选性可塑性的天地。在此可以随心所欲地表演常人所不能的绝技,可以肆无忌惮而不受任何报复不伴随任何危险。在把形同过时玩具的自我意识扔进垃圾箱之后,便可以制造出精巧无比的虚幻的第二个自我意识,像安装人工心脏一样将其稳妥地安装在自己的内部并使之投入运转。这个世界早已炼就金刚不坏之身,任何人都奈何不得。随着这一世界的竣工,绢江彻底变得幸福——用绢江的话来说,彻底变得不幸起来。
绢江的发疯,想必起因于男方露骨地嘲讽她相貌的丑陋。而在那一瞬间,绢江找出了自己的生路,发现了狭路惟一的光明。无须改变自己的长相,而只消使世界换一副嘴脸即可。只要自我实施任何人都不知其奥妙的美容整形手术,将灵魂翻新,一颗璀璨夺目的珍珠即可从丑陋不堪的灰色牡蛎壳中一层风采。
如被穷追不舍的士兵突然绝处逢生,绢江因发现了这个不如意世界的根本症结而一举扭转乾坤。这是何等辉煌的革命,何等狡黠的睿智!居然以悲剧形式将内心最为渴望的东西据为已有……
阿透以老练的姿势吐着烟圈,双双伸出裹着牛仔裤的长腿,悠闲地靠着椅背,听着绢江的讲述。内容毫无新奇之处。但作为听的一方,阿透丝毫不让对方觉察出自己的无聊。因为绢江对听众的反应极为敏感。
阿透决不像附近居民那样取笑绢江。惟其如此,绢江才来这里。对于比自己年长五岁的这个丑女子,阿透怀有一种近似同属异类的同胞之爱。无论如何,他喜欢对现实世界坚决不予认同的人。
两颗坚硬的心,一方由于发疯而得以保全,一方则通过自我意识加以维护。两颗心假如硬度大体相同,无论怎么相撞都没有破损之虞。况且相撞的只是心,不必担心身体接触。绢江在这里最能放松警惕。突然,阿透霍地起身,大踏步走上前来,绢江惊叫着朝门口跑去。
他紧张地奔向望远镜,饿虎扑食地贴住眼睛,朝身后挥手道:
“工作了,回去吧!”
“哎哟,对不起,误解了。我自然相信你不是那类人,但事出突然,竟把你也同他们混为一谈了,别见怪。毕竟苦头吃得多了,一见男人猛然起身,就以为事情不妙。对不起。不过,你也要理解我的心情才行,我总是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好了好了,回去吧,正忙着。”
“那我就走了。我说……”
“什么?”他觉察出身后换鞋的绢江有些犹豫,依然贴着望远镜道。
“跟你说,我、我非常尊敬你咧……那,再见,还来的。”
“再见。”
阿透一边听着小步跑下木梯的脚步声和门声,一边追视望远镜中的夜海灯火。
刚才听绢江说话时眼睛往窗外一扫,就看出了征兆。虽说天空阴沉,虽说船舶驶近的征兆往往同西伊豆土肥一带山顶山麓间星星点点的灯光和海湾渔船灯光混在一起,但也还是可以觉察出哪怕极为细微的变异,就像发现黑暗中落下的一点灯火。
原定午后九时入港的日潮丸距人港时间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但不可完全马虎大意。
望远镜圆形镜头中,在海湾夜色的掩护下如爬虫蠕行而来的即是船灯。一个小小的光点一分为二,按不同方向分为前后桅灯。若再跟踪片刻,方向渐趋明确,前后桅灯间隔也稳定下来。根据间隔和船桥灯的大小,即可大致断定是4,200余吨的日潮号而不是数百吨渔船。以桅灯间隔判断船的吨位,阿透对此早已眼熟能详。
随着镜头方向的转动,船灯开始卓然特立,而不再同伊豆半岛的灯光渔火彼此混淆:一个实实在在的庞然大物,沿着夜幕下的航道滑行而来。
稍顷,伴随着映入水中的船桥灯光,如灿烂之死一样逼近。当夜色中亦已清晰可见的船形——俨然独特而复杂的古乐器的货船轮廓——镀一身桅灯舷灯的红光赫然临近之际,阿透扑向投光仪,用转盘调整角度。发光信号若启动太早,船上看不真切。但若近至极限,则由于房间东南角立柱的遮挡而不能充分发光。加之对方确认和应答的快慢难以把握,因此适时的判断并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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