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云号
写着写着,天光一分亮似一分。蓦然抬头,浪纹浪线已宛然人目。
今天日出时间为四时四十五分。三十五分时,曙光妩媚起来。阿透不由得倚着东窗,推开玻璃。
太阳尚无露脸。应露脸的地方紧贴着肌肤细腻的云絮,历历浮雕出同低矮的山脉曲线正相吻合的绝妙造型。山脉之上处处逶迤着间带深蓝色空隙的玫瑰色横云,下面则是浅灰色云海。山脉的浮雕一直把玫瑰色云彩曳至山脚,一片扑朔迷离。阿透联想到脚下散在的人家,眼前现出开满玫瑰色奇葩的虚幻国度。
他认为自己即来自那里,来自虚幻的国土,来自时而展露黎明天幕的国度。
凉飕飕的晨风吹过,眼下的树木开始呈现亮晶晶的绿。高压线铁塔上的电瓷瓶在暗色里白得一目了然。绵延东去的电线,朝遥远的日出方向渐次收敛。但太阳尚未露出。正是该日出的时刻,红晕渐浅渐薄,融入青云。红晕涣散消隐之后,代之以绢丝一般断断续续的光云,而太阳仍无处可寻。
大约五时零五分过后,才弄清太阳的所在。
恰好在第二座铁塔附近,夕阳般郁郁寡欢的猩红色日轮从笼罩地平线的浅黑色云缝间闪闪烁烁。云层隐去其上下两端,只露出中间部位,宛似发光的双唇。那涂着猩红色口红的薄嘴唇带着玩世不恭的冷笑,在云层间悬浮良久。后来唇越来越薄,越来越淡,最后剩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消失了。相反,天穹则愈发光朗,略带阴翳的光朗。
当六点一艘铁板驳船开进港区时,太阳从意外高旷的空中隔着云层放射出肉眼亦可直视的微弱光环。光越来越强,东海面如无数条金丝带一般闪闪耀眼。
阿透给引水员家和拖轮打了电话。
“喂喂,你早。船进港了,日潮号和瑞云号进港了,请做好准备。”
“喂喂,北富士吗?日潮号,还有瑞云号进港了。是的,瑞云号4时20分通过3G水域。”
九点交班。巧克力也交给下一个通讯员后,阿透走出了信号站。天气预报彻底失误,云开雾散,朗朗晴空。等公共汽车时间里,也是觉没睡足的关系,路面阳光格外刺眼。
通往静冈铁路樱桥站的公路两旁,原本是好端端的农田,后来经一番折腾,弄成了光溜溜的住宅用地,了无情趣的新商店东一处西一处地散在路旁。好在公路倒还宽阔,如美国的乡间小镇。下得公共汽车,过了河,就是阿透下宿的二层公寓。
登上覆有遮雨棚的楼梯,打开二楼尽头处的房间。阿透每次走之前都收拾齐整的这兼带厨房的六叠①和四叠半两个房间。他先到里边给浴盆放水,然后打开套窗。窄小固然窄小,毕竟液化气浴盆还是有的。
①叠:日本式房间铺的草席,大小相当于一张稍窄些的单人床,也用于计算房间面积。
等待浴盆水热时间里,以“看”为能事的阿透虽已看得那么辛苦,还是凭借西北窗观看眼下桔园前面新居周日上午的喧闹光景。犬吠声声。麻雀在桔园树丛间飞跃。好歹建成自有房的那个男子正在朝阳的檐廊里四肢朝天地躺在藤椅上看报。扎着围裙的主妇身影在里面闪来闪去。采用新建材的色调俗不可耐的绿瓦房顶大发其辉。小孩们宏亮的语声,如玻璃片一样划破四野。
阿透喜欢像逛动物园那样如此观察人世生活。浴盆水开了。每天清晨归来他都慢慢泡进浴盆,将身体的每一角落清洗干净,这已成了他的习惯。胡须不用刮,一星期一次就可以了。
他脱得精光,出声地踩着泄水板,没等淋湿身子就无须顾忌任何人地扑了进去。他很会掌握水温,每次相差不过二度。暖暖地泡过后,才不慌不忙地在泄水板上擦洗身体。他有个毛病,每当睡眠不足身上疲劳便脸上出油,腋下生汗,要使劲用香皂沫搓洗两腋才行。
这时间里,窗口光线顺着洗好的胳膊青光光地往下滑移,使得香皂泡中时隐时现的左乳旁边鲜明起来。阿透扫了一眼,微微笑了笑。那里天生嵌着昂星样的三颗黑痣。不知从何时起,阿透认定这乃是一种肉体证据,证明自己接受着不受任何人世机缘约束的恩宠。
步人老年后,本多和久松庆子彻底成了要好的朋友。同六十九岁的庆子走在一起,在别人眼里简直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有钱夫妻。两人不出三天就聚会一次,情投意合,其乐融融。两人互相提醒对方的胆固醇,也时常担忧癌症的发生,以致成了医生的笑柄。他们对任何医生都心有疑虑,乐此不疲地更换医院。在无足轻重的琐事上表现吝啬这方面两人也不谋而合,又都自诩精通老人心理——只是自身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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