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看上去一副大人模样,但这些显然出于百子自身情趣。不无贫血的清秀苍白的面庞,精雕细刻的古典式眉眼,二者相得益彰。惟其如此,其间荡漾的凄凄然的真挚,在这房间无数脉脉温情中使得少女有一点、只有一点不甚可爱——百子的美丽过于一丝不苟,像白色纸鹤一样给人以不祥之感。
母亲放下茶点出去了,房间只剩阿透和百子两人。见面见了很多回,单独相处还是初次。但空气密度并未因此增加。百子兀自坐在刚才母亲示意坐的位置上,不肯破坏如此状态下的和谐。阿透暗忖:要首先教给她不安。
晚餐席间大家都极客气,阿透颇为不快,当时拼命掩饰,来这里后则开始蠢蠢欲动。茶点被爱的小钳子挟起,按色调摆好,俨然精心安排的交配。自己已被放入烤箱,以便制成如此这般的糕点……但对阿透来说,主动进入和被人放入归终是同一回事。对自己是不会感到不快的。
剩下两人后,百子才从五、六册脊背写有编号的影集中,抽出一册递给阿透。由此得知其平庸的感受性。阿透在膝头打开一看,见一个一丝不挂的婴儿大大张开腿正咧着嘴傻笑。被襁褓弄变形了的佛兰德斯骑士样的裤衩。露出尚未长齐牙齿的口腔中的软乎乎的粉红色泥巴。阿透问这是谁。
百子惊愕非同小可。一眼瞥见,当即一只手压住影集夺下,抱在怀里跑去墙根,肩膀大起大伏地喘息。
“讨厌死了!编号和相片怎么弄混了!竟把这样的东西拿给你看。我、这可怎么是好!”
阿透冷静地应道:
“自己原是婴儿还有什么可保密的不成?”
“你倒还真够冷静,活像医生。”百子也终于镇定下来,边说边把影集放回原来书架。想到百子刚才的疏忽,阿透猜想接着递过来的定然出现百子七十岁的龙钟老态。
但这册影集清一色是最近旅行时照的,平常到了极点。从任何一张都可看出百子深受宠爱。统统是百无聊赖的幸福记录,较之百子有意让看的去年夏天去夏威夷旅行的光景,吸引阿透的倒是一张某个秋日黄昏在院子里升篝火的少女形象。彩色相片上的火焰呈欲火之色,把蹲着的百子的脸映照得如巫女般神秘莫测。
“喜欢火?”阿透问。
百子在眼前眨闪的眸子漾出不知如何回答的困惑。阿透产生一种奇妙的确信:观看篝火出神时的百子,肯定正来月经。而现在呢?
倘能完全摆脱性的好奇心,自己形而上式的恶意将变得何等完善何等彻底啊!就像驱逐家庭教师,阿透深知一切并不那么轻而易举。然而他自信无论得到怎样的爱都能保持心的冰冷。那才正是自己内部茫茫广宇般黛蓝色的领域。
这年夏天,本多还不放心让阿透一个人外出,决定领阿透去北海道旅行。为避免疲劳,旅程安排得充充裕裕。庆子则由于很难与本多一起出游,同一位在瑞士当大使的亲戚取得联系,独自去了日内瓦。浜中家想和本多父子同度这个夏天——哪怕两三天也好——两家便在下田一家旅馆订了房间。本多受不住下田梅雨初晴后的酷热,几乎终日躲在空调房间闭门不出。
两家说好共进晚餐,准备妥当的浜中夫妇来本多房间相邀。浜中夫妇问百子来过这儿没有,本多回答,百子说到吃晚饭还有时间,和阿透到院子里散步去了。浜中夫妻便在长沙发落座,等年轻人回来。
本多拄着手杖站在宽大的窗口旁边。
本多暗暗叫苦,正在进行的事委实荒唐透顶。食欲无从提起,食谱寒酸至极。没等走进餐厅,那些拖家带小的食客的嘈杂声便传入耳膜。况且浜中夫妇的谈话也基本枯燥无味。
老人不得不摆出政治家风度。虽说七十八岁的衰躯老体无处不痛,也必须装得笑容可掬且兴致勃勃,并且只有这样才能掩饰内心的冷漠。真正的大前提原本是冷漠。惟以冷漠方能对付这世道的荒诞无稽从而延续生命。这是一种日复一日接纳波浪与漂流物的海岸式冷漠。
曾几何时,本多觉得,自己虽久经磨练也还是剩有的一点棱角的,这多多少少影响自己在这充满阿谀奉承的世上求生存活。后来便渐渐没了这种感觉。如今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荒诞。卑俗猥琐释放的气味已被混合,一切成了同一色彩。世上确实有过形形色色的低俗:清雅的低俗、白象的低俗、崇高的低俗、仙鹤的低俗、才华横溢的低俗、犬儒的低俗、献媚邀宠的低俗、波斯猫的低俗、帝王的低俗、乞丐的低俗、狂人的低俗、蝴蝶的低俗、斑猫的低俗……大概所谓轮回便是对低俗的惩罚。低俗最大的原因来自于求生的欲望。本多无疑也是其中一份子。不同于人的恐怕仅仅是对人对己所具有的异常敏感的嗅觉。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三岛由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