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386)

2025-10-09 评论

  “嗬!”正在窗口看热闹的百子双亲,口中像飘出蒲公英飞絮一般如此荡出一声。
  本多并非在看,并非以认识者的眼睛从窥孔中窥视。而是站在洒满灿烂夕晖的光明正大的窗边,半是听住自我意识乖乖进行自我表演,半是在心中以全能的力加以指挥。
  ——你们还年轻,必须展示某种更加荒唐更加无谓的活力的证据。是给予炸响的雷声,还是赋以猝然的闪电,抑或提供奇特的放电现象——例如使得百子的头发倏然间倒立起火?
  海岸有一颗向海面倾斜的树,树枝如蜘蛛网四下散开。突然,两人往树上爬去。本多感觉得出,身旁的百子父母顿时紧张得屏息敛气。
  “啊,真不该穿那喇叭裤。这个疯丫头……”栲子简直要哭了出来。
  两人爬上树,各骑一条横枝晃来晃去,托在绿叶上面的枯叶随即飘落下来。整片树林中,看上去只有那棵树突然发起歇斯底里。两人的身姿成了以夕晖下浮光耀金的海面为背景在树枝上栖息的巨鸟剪影。
  百子先从树上爬下。由于吓得身体乱扭,头发竟缠在底枝上摘不下来。阿透赶紧下来,接二连三帮她解头发。
  “相爱着呢!”栲子终于透出哭腔,一个人频频点头不止。
  不过阿透解发花的时间过长。本多当即看出阿透是在有意让头发更加缠得难分难解。本多对这小小的微妙的恶作剧感到有点恐怖。百子每次放心地抽身拉拽头都被树枝拖回,痛得龇牙裂嘴。阿透则装出越急越解不开的样子,重新像驭者一样骑上树枝,手里牵着长长的头发缰绳,同百子保持些许距离。百子背对阿透,双手掩面哭泣。
  从三楼窗口隔着宽阔的庭园望去,不过是希腊彩壶上落入俗套的小幅静物画。宏伟壮观的则是雪崩般洒向大海的霞晖。下午带来几次日光雨的云层余絮,向海湾泻下超尘绝俗的散光。于是,树木和海湾岛屿山壁那毫发毕现的坚挺线条被涂上了彩色,清晰得直令人毛骨悚然。
  “是相爱呢!”栲子又重复一句。
  三人眺望的海面上,凌空架起一道鲜亮的彩虹,恰似本多心中按捺不住的无聊情致。

  本多透的日记
  ×月×日
  我不能原谅自己对百子产生的许多误解。一切必须从明察开始。若有半点误解,误解便产生幻想,幻想产生美。
  我向来不是美的信徒,不足以认为美产生幻想,幻想产生误解。当信号员之初,曾看错过船舶。尤其在难以把握前后桅灯间隔的夜晚,居然把并不很大的渔船错看成远洋巨轮,发出要对方“报告船名”的闪光信号。未曾受过正式迎送的渔船,便以一个喜剧片电影演员的名字作答。然而那船算不得多么漂亮。
  百子的美,当然必须充分满足客观条件。而另一方面,我所需要的是她的爱,必须首先给她以自我伤害的刃器。总之,徒具其表的纸刀不可能刺伤她自己的前胸。
  我清楚地知道“必须”的强烈欲望,较之理性与意志,毋宁更多地出自性欲。性欲不厌其详的订单,甚至经常被误解为伦理需求。为了不使我对百子的计划与此混为一谈,恐怕迟早需要另有一个解决性欲的女人。这也是出于恶的最微妙最令人困惑的愿望,即仅仅在精神而不在肉体上伤害百子。我完全了解我的恶之性格。那是一种意识——恰恰是意识本身急欲转化为欲望的不可抑勒的需求。换言之,明晰在完全保持明晰的状态下演出人们最深层的混沌。
  有时我想自己最好一死了事。因为彼岸世界可以使这一意图圆满实现。我当可掌握真正的透视画法……活着做这样的事的确难上加难,尤其你才十八岁!
  浜中家父母的态度实在难以窥测。大概他们是想打持久战,让我们如此交往五年七年,从而取得优先权,等我毕业工作之后才为两人举行盛大的正式婚礼。可是到底有什么保证呢?对女儿的魅力就那样信心百倍不成?抑或指望万一解除婚约时得到一大笔莫大的赔偿?
  那等人物想必不至于有什么老谋深算。头脑里有的恐怕只是男婚女嫁方面浮浅的常识性概率。一次听我的智商大为惊叹。由此看来,或许只是为高材生而且是家境优裕的高材生而倾注全部热情也未可知。
  在下田同百子分手后,和父亲去了北海道。回京第二天,百子从轻井译打来电话,说想见我,叫我务必去轻井泽。电话总好像是她父母让打的,声音里掺杂一点儿人工味道。这使我心安理得地残酷起来,告诉她已开始准备高考,不能应邀前往。放下听筒,却又涌起几分意外的怅惘。拒绝本身又意味自己对拒绝做出的稍许让步。而让步自然为自尊心带来深深的怅惘。无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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