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切都按父亲的意思办的么?”
“一点不错。”
老人面对海风龇牙笑了,笑得阿透不寒而栗。父子俩可谓不谋而合。这几乎使阿透起了杀心,恨不得将老人从楼上一把推下海去。他想到甚至这个意念也已被老人看穿,少年顿时心灰意冷。最伤脑筋的,莫过于同企图从根本上理解自己并具有这种理解力的人整天面对面地生活在一起。
往下,父子俩都不大作声了。在楼上转了一圈,又望了一会儿另一侧码头横靠的一艘菲律宾船。
眼前不远,可以看到通往敞开门的船室的入口,可以看到闪着乌光的遍体伤痕的漆布走廊,可以看到绕了一周后通往下面的阶梯的铁扶手。那没有人影的短短的走廊,暗示出任何远航途中都绝不同人身分离的人类生活僵化的日常性。这艘所向披靡的白色巨轮中,只有那里代表着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昏暗无聊的午后时光中走廊清寂的一角,一如只有老人和少年那冷冷清清的空阔住宅的走廊。
阿透突然身体大动,惊得本多缩起脖颈。原来他从提包里抽出封面用红铅笔写有“日记”字样——本多也看在眼里——的大学笔记本,攥成一卷,使劲抛向远处菲律宾船尾的海面。
“这是干什么?”
“没用的本子,写的乱七八糟。”
“这样要给人说的哟!”
但周围没人。菲律宾船尾倒偏巧有个船员,也仅仅吃惊地扫了一眼。用橡皮筋捆着的笔记本在波涛间只一晃儿便沉了下去。
这时,船头嵌着红五角星、写有哈巴罗夫斯克金色船名的白色苏联客轮,跟在一艘竖起如煮熟的张牙舞爪的红海虾样颜色的桅杆的拖轮后面,朝同一座码头缓缓靠上岸来。在它一会儿将停靠的地方,栏杆挤满接船的人。一个个踮起脚尖,任凭头发在海风中飘舞。小孩则骑上大人肩头,急不可耐地扬手呼唤。
至于昭和四十九年圣诞节阿透是怎样度过的,庆子连向本多询问都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九月事件以来,这位八十岁老人对一切都战战兢兢。本多往日明晰的理性已荡然无存,凡事委屈求全,神态畏畏缩缩,可谓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如此,也不仅仅因为九月事件。阿透来当养子差不多四年时间里,原来看起来老老实实,无甚明显变化。不料今春到达成人年龄考上东大以后,一切风云突变。对待养父一下子变得凶神恶煞,稍有不顺扬手即打。一次本多被火炉的捅火棍打破额头,谎称跌倒摔的去医院诊治。从那以后,便对阿透百般曲意逢迎。另一方面,阿透对于明知站在本多一边的庆子则时刻提防,严阵以待。
多少年来,本多对可能打自己财产主意的亲戚一律拒之门外。结果,眼下没有一个人同情本多。原先反对收养子的一伙人见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正在幸灾乐祸。尽管如此,他们也不相信本多的控诉,以为老人不过发牢骚骗取同情而已。见到阿透,莫如对阿透报以恻隐之心。如此眉清目秀无瑕白玉模样的少年悉心照料老人,反倒招来老人的猜忌以致身负恶名——这是他们惟一的看法。何况阿透的解释也十分人情人理,娓娓动听:
“实在添麻烦了。是谁这么无中生有告状的呢?肯定是庆子阿姨。她人自是好人,只是父亲无论说什么都统统信以为真。再说父亲近来也真是糊涂得可以。还有受虐臆想症,对吧?一辈子爱财如命,久而久之自然变成那个样子。就连一个屋顶下的儿子也给他当成小偷。我到底年轻气盛,实在忍不住回敬几句,这就又四处说我欺负他了。一次在院子里跌倒被那棵老梅树碰破了额头,却告诉庆子阿姨说我用捅火棍打了他。庆子阿姨也不假思索地深信不疑,弄得我没脸见人。”
关于这年夏天把清水的疯女绢江接来安排住在厢房一事,阿透解释说:
“啊,那件事么,那姑娘也怪可怜的,在清水工作时我就没少照顾。她说在老家总是被人嘲弄,总是受小孩子欺负,希望来东京住。我就取得她父母同意把她领来了。要是送去精神病院,说不定给人杀死。况且那种疯病倒也老实,一点妨害也没有的。”
一般交往中,阿透受到每一位长者的喜爱。当他察觉有人可能介入自己生活时,便巧妙地敬而远之。人们反倒对本多另眼相看,认为那般聪明绝顶的人到头来却陷入了老年性谗妄之中,这种看法里显然含有耿耿于怀的嫉妒,嫉妒老人二十多年前侥幸得到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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