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414)

2025-10-09 评论

  听觉应该是敏锐的,但感觉不出正在积极捕捉外界的信息。除绢江以外,任何人呆在阿透身旁都一定觉得自己不过是阿透所遗弃的世界的一个断片,不过是被扔在夏日杂草丛生的空地上的一个生锈的空铁罐,而无论你多么充满自信。
  阿透一不轻蔑,二不抵抗,仅仅默坐罢了。
  曾几何时,美丽的眸子和美丽的微笑——哪怕是伪装的——使他姑且为世人所了解。现在则连惟一可以表现的微笑也不见了。如果流露出悔恨或悲戚,也还可以予以安慰。然而除了绢江,阿透不让任何人看出感情,而绢江也不向人诉说她所窥见的天地。
  蝉鸣一清早就很嘈杂。从檐廊抬头看去,晨光从院子里久未修剪的树木枝梢间透出,倾珠泻玉,闪闪耀眼。房间里于是愈发显得幽暗。
  厢房前面的茶室院景完完整整地映在阿透原本就似乎拒绝接受外界的墨镜片上:石盆旁边的百日红被砍倒后,再无像样的树木,称不上是枯山水①的几块石头间杂草甚是葳蕤,周围杂树叶片泻下的光点也尽皆留在墨镜上。
  阿透的眼睛再也不能反映外界。相反,早已同其失去的视力和自我意识毫无关联的外界则开始密密麻麻地占据墨镜的表面。本多朝镜片看了看,见上面只照出自己的脸和背后的茶室小院。他反倒有些不可思议起来。如果阿透往日在信号站终日观看的海面、船舶及华美的烟囱标识等无数景观原本就是同阿透自我意识密切相关的幻影,那么,墨镜下面时而翻动一下白眼睑的盲目之中纵使永久密封着那些影像便也不足为奇。对阿透来说,既然其内部已永远成为世人不可知的世界,那么海也罢船也罢烟囱标识也罢理应同样被软禁在这不可知领地。
  不过,假设海与船均属于同阿透内部无关的外界,原本也该宛如精致的工笔画历历出现在墨镜凸片上,却又并非这样。那么说,莫非阿透已把外部世界一古脑儿吞进其黑暗的内部不成?……如此想着,正巧一只白蝴蝶掠过圆圆的墨镜画上的小院。
  阿透盘腿坐着,脚心从衣服下摆向上翻仰,毫无血色,尽是皱纹,活像溺水死尸。而且满是污垢,犹沾了一层铁箔。睡衣皱皱巴巴,早没了线条,尤其是沁出的汗水已把胸襟染上发黄的卷云。
  本多一进来就嗅到一股异臭。随后渐渐明白,原来是阿透身上衣服藏纳的污垢、油渍以及年轻男子发出的夏日脏水沟样的气味伴随淋漓的汗水味儿充斥着四周。阿透连那惊人的清洁癖也抛弃了。
  相反,花毫无芳香。房间里那么多花,却闻不到香味儿。蜀葵大概是绢江叫人从花店买来的,红白花瓣散落在草席上。估计有四、五天了,花已枯萎。
  ①枯山水:以石为山以砂为水的日本式人工庭园。取意于室町时代传入日本的我国宋、明山水画。
  绢江在自己头上插了白蜀葵。不单单是插,还用橡皮筋随便缠了几道。花朵于是各朝不同方向搭垂下来。干枯的花瓣随着绢江急促的动作,发出相互磨擦的声响。
  绢江站站起起,往阿透头发上——头发倒依然茂密乌黑——装点红蜀葵花。先用细腰绳样的东西把阿透的头发束起,再横竖插上枯萎的红花。看上去活像在练习插花,插上两三朵,便站起从远处端详一番。有几朵花摇摇欲坠,阿透的耳边脸颊不可能不感到厌烦,但他默默无语,任凭绢江随意处理脖子以上的部位。
  看了一会儿,本多站起身,回自己房间换衣准备出门。

  本多听说去奈良的公路比过去便利多了,决定在京都留宿。在古都宾馆住了一晚,预约了二十二日中午乘的出租车。天气预报说酷热多云,山根一带有短时阵雨。
  上了车,本多深深舒了口气:夙愿终于要实现了!他觉得一阵清风透过卵黄色的老式麻料西装,仿佛整个疲劳的身心都成了通风的凉席。考虑到车上的冷气,他带了一条盖膝用的毛毯。宾馆所在的蹴上一带的蝉鸣,竟隔紧闭的车窗玻璃传来耳畔。
  车一启动,本多便下了个大决心:今天自己做起事来绝对不能再像要看别人肉里的骨骸。那仅仅是一种观念作怪。这回要如实地看,如实地刻在心里。这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慰藉,也是最后的任务。今天一定痛痛快快地看,专一地看,虚心地看,映人眼帘的一个也不放过!
  车驶出宾馆,从醍醐三宝院旁边穿过后,过劝进桥开上奈良国道。从奈良公园经天理去带解,大约需一个小时。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三岛由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