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99)

2025-10-09 评论

  举行剃度仪式的那天早晨,聪子早起净身,身着缁衣,在大殿里手执念珠,双掌合十。住持尼先用剃刀剃第一道,然后由一老接过剃刀,继续剃发,手法极其熟练,住持尼则在一旁诵念《般若心经》,二老随声附和。
  观自在菩萨。
  行身般若波萝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聪子也闭目随声附和,渐觉如同肉体之船卸去船底货物,抛去船锚,在沉重而丰饶的诵念经文之波涛上轻漂荡漾。
  聪子一直闭着眼睛。早晨的大殿,冷如冰窖。虽然觉得身体在轻波上荡漾,但身体四周冻结着纯洁的冰。忽闻伯劳鸟在庭院里啁啾婉啭,身体周围的冰如闪电般破裂,但龟裂立即弥合,变得光滑无暇。
  剃刀在聪子的脑袋上细致地移动,有时像小动物锐利的小白门牙在咀嚼,有时像食草动物在悠闲平静地用臼齿咀嚼。
  随着一束一束头发的掉落,聪子生来第一次感觉到一股清澈的爽凉沁人头顶。阻隔在自己与宇宙之间的那个温热的、忧郁的三千烦恼丝被剃掉以后,头盖骨四周展现出一个谁也没有触碰过的、新鲜冰冷清净的世界。头皮裸露,仿佛被薄荷涂抹一样的清凉嫩寒的感觉在不断扩大。
  头皮的寒冷的感觉犹如月亮这种已经死去的天体与宇宙的浩气直接接触的感觉。头发如同现世的一切东西,迅速掉落,掉落以后变成无限的遥远。
  头发对于某种东西来说,是一个收获。乌黑的头发饱含着夏天炎热的阳光,现在被剃下来掉落在聪子的身体之外。但是,这是无谓的收获。因为即使那样艳丽漂亮的青丝,在离开身体的那个瞬间,也变成丑陋的头发的骷髅。曾经属于她的肉体、与她的心灵和美丽密切相关的头发如今毫无保留地舍弃在身体之外,正如手脚从人体上掉落下来一样,聪子的现世正被逐渐剥离……
  当聪子的脑袋被刮得一片青痕的时候,住持尼心怀怜悯地说:
  “出家以后的出家才最为重要,我佩服你现在的决心。以后如果潜心静气修行,一定成为出色的尼僧。”
  以上是聪子匆忙剃度的经过。但是,绫仓夫妇和松枝夫人虽然对聪子的变化感到惊愕,却并没有死心。因为他们认为还有假发套这个办法。

  三个人之中,惟有绫仓伯爵一直和颜悦色,心平气和地和聪子以及住持尼聊着家常,根本没有劝说聪子回心转意的意思。
  松枝侯爵每天都来电报,询问进展如何。最后绫仓夫人跪下来向聪子哭求,也毫无效果。
  第三天,绫仓夫人和松枝夫人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伯爵身上,两个人先回东京。由于伯爵夫人身心过于疲惫,一回到家里,就卧病在床。
  两个夫人回去以后,伯爵一个人呆在月修寺一个星期,无所事事。他害怕回东京。
  伯爵对聪子只字不提还俗的事,于是住持尼渐渐放松警惕,也给予父女俩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但一老不动声色地监视着他们。
  父女俩坐在冬天阳光照射的廊沿上,还是和往常一样,相对无言。透过枯枝可以看见些许云彩和蓝天,一只乌鹅飞到百日红的枝头上,嘎嘎地呜叫着。
  两个人沉默了好长时间,伯爵终于讨好似地露出微笑,说道:
  “由于你的这件事,父亲以后也不能在社会上经常抛头露面了。”
  “请您原谅我。”聪子的回答十分平淡,不带丝毫的感情。
  过了一会儿,伯爵又说:“这个院子里飞来各种各样的鸟啊。”
  “是的,飞来各种各样的鸟。”
  “今天早晨我又出去散步,看见柿子也被鸟啄了,熟透了就掉下来,可是没有人拣。”
  “是的。是这样的。”
  “快下雪了吧。”
  聪子没有回答。父女俩就这样默默地茫然看着庭院。
  第二天早晨,伯爵终于离开寺院。伯爵一无所获地回到东京,侯爵已经气不起来了。
  这一天已是十二月四日,离纳彩的日子只剩下一个星期。侯爵把警视总监秘密叫到家里,企图借用警察的力量把聪子抢回来。
  警视总监向奈良的警察下达秘密指示,但奈良警察认为,擅自进入与皇室有关系的寺院会引起和宫内省的纠纷,虽说皇室每年拨给的经费不足一千日圆,但毕竟也是接受天皇恩赐的寺院,绝对不可造次。于是,警视总监亲自以个人身份来到关西,带着几名便衣心腹,造访月修寺。住持尼接过一老转递来的警视总监的名片,不动声色。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三岛由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