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的信赖没有欺骗他。一天上午,天气晴朗,温暖;窗户用它的四框框起了一幅明亮的透明景色:塔楼,它们虽然在远处,但它的金色光华就像从近旁闪耀出的一样;屋顶,从上面飘起的炊烟袅袅,轻柔地消失在深邃的像锦缎般的碧空;白云,它们就在跟前,像要落下来似的,有如一只毛茸茸的扑打翅膀的鸟儿落进这片翻腾的屋脊海洋之中。太阳用它的手把它的黄金掷了进来,光华和跳跃的亮光,滚动的光环像叮当响动的小小的铸币一样,窄细的光线像发亮的匕首,跳动不定的形状,无法解释也没有意义,它像闪光的小动物那样灵巧透过木板跳了进来。这种闪烁不定和刺人发痒的游戏把孩子从熟睡中弄醒,他用指尖扑打紧闭的眼睑,直到睁开了双眼,闪动着,注视着。他开始在姑娘的怀里不安地动弹起来,姑娘不情愿地哄着他。但他不是想从她怀里挣脱,而只是用他滚圆小手笨拙地捕捉在他周围跳动和嬉戏的亮光,他无法抓到,而越抓不到,他的兴趣就越大。他胖胖的小手活动得愈来愈忙乱,在阳光照射下显得透红,殷红的血潺潺流动。这种天真的游戏以一种奇妙的刺激攫住了这个不灵活的小家伙,也使艾斯特不自觉地入迷了。孩子的无效努力激起了她的怜悯,她深情地微笑起来,注视着这无休止的游戏,毫不疲倦,或者是不再想起她对这个天真的要人照料的孩子的厌恶感。一个人的生命,一个生机盎然的生命第一次在这个小的光滑的躯体上向她展现出来,她以孩子式的好奇心注视着孩子的每个动作。老人在观察,一声不响。他怕用言语再度唤起她的抗拒和被忘却的羞耻感。但是一个通谙世事的老人的满意微笑却一直停留在他那温和的嘴唇上。他在这种沟通中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而仅是一种正当的,所期待的,一种对大自然运行的法则的信赖,这个法则不会拒绝也不会忘记成为真理的。他又感觉到生命的那种永恒的并一再更新的奇变就在近旁,它从孩子身上一下子就产生出女人的无私的善,这种善又返回到孩子身上,循环往复,这样就永不失去自己的童年,而是生活两次,在自己身上和她们遇到的人身上。难道这不就是玛丽亚的上帝的奇迹,她是孩子,从来没有成为女人,而是在她的孩子身上她的生命在继续下去?难道每种奇迹不就在现实之中有着它的印象,一个变化中生命的每样一个看得到的时刻有着一种无法接近的光辉和一种永远无法理解的呼啸吗?
老人再度深切地觉得那种奇迹的临近,几周以来他的神的或尘世的念头一直在挤迫着他,不放开他。但是他知道,这是一扇黑暗的关闭的门,所有器官在它面前都得谦恭地重新掉转过身去,除了在被拒绝的门槛上印上敬畏的一个吻之外,不需更多地强求。他抓起笔来,用工作去驱逐这些念头,它们消失在浓云中。当他为了把现实的景象描写下来而望去时,有一瞬间他像着迷似的。因为他发觉,迄今他一直在一个罩着面纱的世界里所建筑的,不知不觉地以一种直接的力量迎面向他扑来。他寻找的这幅画在他面前活了起来。这个如花似锦的健壮婴儿用发亮的眼睛和抓取的双手扑打光线,这光线把一种深色的柔和光华洒满他的全身,赋予他一种天使的形象。在玩耍的孩子的头上还有另一个形象,它温柔地俯来观望着,本身也像似被孩子发出的明亮的光华所溢满。她那双狭长的孩子般的手小心翼翼地从两个方向保护着孩子,以避免发生任何不测。在她头上飞速出现一片光辉,它没入头发中间,宛如是从那里面发出的一种内在的光,温柔的运动与嬉戏的光结为一体,无意识同梦幻般的回忆联在一起,这一切组成一幅飞快完成的美丽图画,由玻璃般颜色绘成,稍有活动就会破碎。
老人像梦幻似地望着婴儿和少女,他俩在光的嬉戏中变得如此亲密,有如从遥远的梦境中他突然忆起意大利画家那幅几乎被忘却的绘画和他对上帝的虔诚。他再次觉得他听到了上帝的呼唤。但这次他没有陷入梦幻,而是把全副力量都倾注于这一时刻。他急迫地握住婴儿双手的动作和少女往常是那么冷漠而今是如此温柔的表情,仿佛他要使这易于消逝的瞬间变为永恒似的。他感到他身上的创作力像年青人的热血一样。他的整个生命是一次搏斗,是一次陶醉,是这一瞬的光和色的吮吸,是他作画的手的一种塑形和捕捉。在这一刻,他感到上帝力量和无垠的生命的充实之秘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就在近旁,他想到不是这一瞬间的奇迹和迹象,而是它的永存,是他本人创作了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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