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狂人(17)

2025-10-09 评论

    “这张皱成一团的纸不晓得是从哪张广告纸上撕下来的,纸上没有签名,铅笔写的字迹潦草杂乱,看得出来,这子体本来是很稳健有力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这张纸条这样使我内心受到震动……纸条上带有一丝恐怖和秘密,好像是在逃亡中写的,站在窗龛边,或者坐在向前行驶的车子里写的……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害怕、匆忙。惊讶的成分从这张秘密纸条里冷飕飕地袭入我的灵魂……可是……可是我还是很高兴:她写信给我了,我还用不着死,我还可以帮助她……说不定……我还可以……啊,我沉溺在最最荒诞不经的推测和希望之中,完全忘乎所以了……我千百次地把这纸条读了又读,吻了又吻,翻来覆去地仔细研究,看有没有一个被人遗忘、没有读到的字……我的梦幻变得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混乱,这是一种睁眼做梦的奇妙无比的状态……一种麻痹状态,介乎沉睡和清醒之间的一种既滞重又灵活的状态,也许只延续了十几分钟,也许延续了几个小时……
    “我猛地惊醒过来……不是有人在敲门吗?……我屏住呼吸……一分钟、两分钟,毫无动静,静寂无声……接着又听见一阵轻微的声响,好像有只老鼠在挠门,一阵轻微的,然而激烈的敲门声……我跳起身来,脑袋还有点眩晕,一把把门打开一门口站着那个听差,她的听差,就是那会儿被我打得满嘴鲜血的那个听差……他那褐色的脸像死人一样灰白,他那慌乱的眼神顶示着不幸……我立刻感到心惊肉跳……‘出了……出了什么事了?’我只能嗫嚅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Comequick1y!’他说道……其他什么话也没说……我立刻发疯似的冲下楼梯,他紧跟着我……一辆小轿车等在门口,我们上车……‘出了什么事了?’我问他。……他浑身哆嗦地凝视着我,咬紧嘴唇,一声不吭。……我又问他一遍——他死不开口……我恨不得照他脸上又给他一拳,可是……恰好是他对他女主人的那种义大似的忠心感动了我……我就不再发问了……小汽车风驰电掣般穿街过巷,行人慌忙向两边散开,咒骂之声不绝。小车离开了坐落在海滨的欧洲人聚居地区,进入下城,继续向前,一直进入中国人居住区的那些人声嘈杂、弯曲狭窄的街道。……最后我们终于开进一条窄巷,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汽车在一幢低矮的房子前面停下……这幢房子肮脏不堪,似乎缩成一团,门前上着排门,点着一支蜡烛……就是那种暗藏着烟馆和妓院的小破房之一,不是贼窝就是窝主的家……听差匆匆忙忙地敲门……门缝后面有个人悄声说话,盘问再三……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便从车座上一跃而起,撞开虚掩着的大门……一个中国老太婆尖叫一声,往里面逃去……听差跟在我的身后,引着我穿过走廊……打开另外一扇门……这扇门通向一间里屋,里面弥漫着烧酒和凝结的鲜血的臭味……有什么东西在屋里哼哼……我摸索着走进屋去……”
    他的声音又顿住了。等他再开口的时候,与其说是说话,勿宁说是啜泣。
    “我……我摸索着走进屋里……在那儿……在一张肮脏的席子上……躺着一个不住呻吟的人……痛得缩成一团……那躺着的人就是她……
    “在黑暗中我没法看见她的脸……我的眼睛还没习惯屋里的黑暗……所以我只好用手摸过去……她的手……很热……热得发烫……她在发烧,发着高烧……我感到一阵寒噤……马上什么都明白了……她为了躲开我,逃到这里来……让一个龌龊的中国老太婆把她的身体任意宰割,只是由于希望在这儿能更好地保守秘密……她宁可让一个魔鬼似的老巫婆把她谋杀,也不肯依赖我……只是因为我这个疯子……我没有照顾她的自尊心,没有马上帮助她……她怕我比怕死还厉害……
    “我大叫点灯。听差跳了起来,那可恶的中国女人两手哆哆嗦嗦地端来一盏直冒黑烟的煤油灯……我得压住满腔怒火,不然我会跳上去卡住那个黄皮肤无赖的脖子……他们把灯放在桌上……油灯把明亮的黄色灯光投到那备受苦楚的肉体上面……突然之间我杂念顿消,全部苦闷,全部愤怒、所有郁积在心的情欲的污水脓血全部没了……我又只是一个医生,一个助人为业、感觉敏锐、富有经验的人……我忘记了我自己……我头脑清醒、感觉清晰地和那可怕的事情进行斗争……我梦里贪求的她那赤裸裸的肉体,我现在摸上去,只把它当作……我该怎么说才好呢……当作物质,当作器官……我感觉到的不是她,而只是在和死神抗争的一条生命,只是那个在极度痛苦中蜷缩抽搐的人……她的鲜血,她那神圣的热血流得我两只手上全是,可是我感觉到她的鲜血,既不感到快乐,也不感到恐怖……我只是个医生……我只看到她的痛苦……并且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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