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174)

2025-10-09 评论

    他站在通往他祖国的过境车站的月台上。在黯淡的光线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边有一座桥横跨在河上:这就是边界。他闲暇无事的思绪试图理解这个字眼的含义;在这一边,人们还可以生活、呼吸、自由地说话,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从事严肃的工作;可是从那座桥向前走八百步,在那里,人的意志已经从身上取掉了,就像从动物身上取出了内脏一样,他们必须听从于陌生人,并把刀子捅进别的陌生人的胸膛。这一切就是这里的这座小桥,这座两极大梁上架着一百几十根木头的小桥的全部含义。因此有两个士兵穿着颜色不同的莫名其妙的服装,持枪站在那里守卫。此刻他心里郁闷难当,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清楚地思考了,而他的思潮却在滚滚翻腾,浮想联翩。他们在那根木头旁边守卫什么呢?是不让人从一个国家跑到另一个国家去,是不让人从一个割去了人的意志的国家逃跑到另一边那个国家去?可是他自己却愿意到那边去,是的,不过是另一种意义,是从自由走向-…-他想不下去了。关于边界的思考像对他施行了催眠术,自从他亲眼看到边界确确实实由两名令人生厌的公民身着士兵制服在QO守卫着,他心里对有些事就弄不太明白了。他竭力追思往事:这是在打仗啊。不过战事只在那边那个国家里进行,战争离这里还有一公里远,或者说战争正在那边进行,实际上离这里是一公里差二百米远。他忽然想到:也许还要近十米,那就是一千八百米差十米。他心中忽然萌起一种荒唐的想法,想了解在最后十米的土地上还有没有战争。这个滑稽可笑的念头倒使他兴致勃勃。什么地方一定有一条线,有一条分界线。要是有人走到边界上,一只脚踩在桥上,另一只脚还踩在地上,那他算什么呢——一还是自由的或者已经是士兵了?或你得一只脚穿着老百姓的靴子,另一只脚穿军靴。他的这些想法越来越幼稚可笑,不时在他脑袋里搅和着。往桥上一站,这就已经到了那边,要是又跑了回来,那算不算是逃兵?那么水呢?是战争的还是和平的?那河底下是不是也有一条按两国国旗的颜色从中间分开的线?
    那么鱼呢,是否可以游到那边战争区去?连动物也都是这样!他想到了他那条狗,如果它也来了,也许会被动员起来,要它去拉机关枪或者到枪林弹雨中去搜寻伤员的。感谢上帝,它留在了家里……
    感谢上帝!他被自己这个思想吓了一跳,猛地震醒过来。自从他实地看到了这条边界——这座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桥-一他就感到心里开始动起来了,动的不是那台机器,而是~种意识,一种反抗,在他身上要开始觉醒了。在另一条铁轨上,他来时坐的那列火车还停着,只不过在这期间机车已调了头,那巨大的玻璃眼现在正朝另一方向凝视,准备把各节车厢重新拉回瑞士。这使他想起,现在可能还来得及,他那根渴念自己失掉的家的神经,本来已经死了,现在又痛苦地活动起来了,他感到在他心里,以前的那个他又开始恢复其本来面目了。
    他看到桥的那一边站着个士兵,身着外国制服,腰束皮带,肩上沉沉地挎着一条步枪,看到他漫无目的地踱来跑去,他从这个陌生人这面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现在他才恍然大悟,弄清了自己的命运。自从他明白了这一点,他就在自己的命运中看到了毁灭。他的灵魂中现在发出了生命的呼唤。
    此时信号钟敲响了,那沉重的响声打碎了他那尚未稳定的感觉,现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如果他坐上这列火车,三分钟,火车就驶完二公里路程到了桥边,并开过桥去。他知道,他可能会搭这列火车的。不过还有一刻钟,他可能会得救。他如痴如醉地站在那里。
    然而火车不是从他紧紧注视着的远方驶来的,而是从那边经过这座桥,缓慢地朝这边隆隆驶来。顿时,大厅里骚动起来了,人们从候车室里蜂拥而出,妇女们叫嚷着冲出来,拼命往前挤,瑞士士兵赶忙列队。此时忽然奏起了音乐——他仔细一听,不禁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这音乐高昂激越,绝不会听错,是马赛曲。对一列从德国开来的火车竟奏起敌人的国歌来了!
    火车隆隆驶近,吁吁地放着气,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已一拥而上,车厢的门都打开了,伸出一张张苍白的脸,明亮的眼里流露出极度的喜悦——穿着军服的法国人,受伤的法国人,都是敌人!敌人!几秒钟的时间他像是在梦里一样,过了这阵他才弄清楚,这列火车上全是交换的受伤的战俘,在这里获得释放,他们从疯狂的战争中得救了。这一点他们都体会到、了解到和感受到了;他们挥着手,他们呼唤,他们欢笑,虽然有些人的笑声里还含着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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