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86)

2025-10-09 评论

    除了他,她什么都不认识了。就连那些动物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除了他,世界上别无他人。因此,她几乎没有发觉,一九一四年爆发了战争。很奇怪,她从这里发觉的事却只是令人高兴的。因为成年男人走了,林场给青少年工人加了工资;当她带着鸡蛋和母鸡进城送上门时,也无须像从前那样恭顺地站在门厅里等待那些妇人了,不,她们总是到街上来老远地追她,迅速地出高价用镍币买走她的新鲜鸡蛋。她藏了一满箱银币和钞票;再有这样三年时间她就能跟她的卡莱尔一起搬城里住了。这便是她从战争得知和想到的惟一的一件事。
    但是在这几乎不能用月份计算的时间里,有一次,当她把饭送到儿子的劳动场所时,他,低着头,一边喝汤一边说:这个星期天他不能回到她那里去了。她很惊讶。为什么呢?这是自她把他生下来以后他第一次不在她身边过星期日。他一边咀嚼,一边:因他必须跟其他人一起去布德威斯入伍服兵役。服兵役,这个词她不懂。他解释说,现在男子到了十八岁都要去当兵,报上早就刊登了,昨天他们又从官府收到了通知。
    路琴娜立时脸色苍白了。一个趔趄,血液从她脸上飞散了。她从来不曾想过他也十八岁了,这孩子人们也可以从她身边夺走了。现在她才明白:他们当初把他登在市公署的那本该死的册子上,原来就是为了这个,这些强盗,原来是为了把他拖进他们的战争,那该诅咒的战争。她僵直地坐着,当卡莱尔惊异地抬头朝她望去时,他头一回被他母亲吓了一跳。因为坐在那里的,简直不再是人了,他第一次亲自感觉到“骷髅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是因为这个词儿他还给了他那个鲁莽的伙伴F巴上一拳呢。从一张骨白色的失血的脸里两只黑咕隆咚的眼睛直勾勾地向虚无望着,那个嘴很刺眼地陷在肉上两个黑窟窿下边的一个空空的洞穴里。他不禁有些战栗。这时,她站起身来,抓住他的手。“来,到那边去,”她命令道。.她的声音沙哑地跳动,像坚硬的骨头一样。她把他领到旁边那个工人堆放工具的谷仓里。那里没有人;她把门关上。“你站在那儿,”她严厉地要求他,然后又从黑暗里发出声音,像发自彼岸世界。她解开衣服钮扣。用了好一阵时间她才用发抖的手指把那个银质的耶稣受难像解下来——她是用一个有穗的带子系着它挂在脖子上。她把它放在窗台上。“好了,”她命令道,“发誓吧!”他有些惊恐……“要我发什么誓?”
    “对着圣父、圣灵,还有那个耶稣受难像,你发誓听我的话!”
    他想问,但她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把他的手放在耶稣受难像上。可以听到从外面传来的盘子相撞的声音,工人的笑声和大吃大嚼的咂嘴声,对面田野里是蟋蟀吱啦吱啦的叫声,而在谷仓这里却是鸦雀无声,只有她的头颅骨从阴暗中威胁地闪着光辉。面对这黑色的热情,他很害怕。但他发誓了。
    她舒了一口气,把耶稣受难像系到衣服里边。“你已经对着耶稣受难像发誓,话了。你不去参加这该死的战争,让他们到维也纳去找别人好了。你不去!”
    他很惊讶,像孩子似的心中充满恐惧。“但是,……要受惩罚的。人人都必须去,报上说过。他们大家都去了。”
    她凶狠地笑了两声。“你不去让皇帝老儿买别人去吧。”
    “他们找我怎么办?”
    她又凶狠地尖笑了两声。“这些蠢驴,他们抓不到你。你跟我到林子里去让他们到那儿去找你吧!现在我到城里去,对所有的人你星期日到布德威斯去,辞去工作,说你打仗去了。”
    卡莱尔从了。他继承她那能适应一切的模糊的意志。——她预先一件一件地为他准备了衣服,于是在星期六夜里,他就偷偷地跑到森林管理所去,她指给他看阁楼下的一张床,他说白天他必须待在那里,夜里他可以出去(那时他们不会来),但不要走得离城太近,那条狗霍赛克他必须一直带在身边。只要一英里远有人动,它就会叫。他没有必要害怕城里的那些人,除了万德拉克和那个猎人,还没有一个人到她的这所房子里来过呢。但是,那个猎人早就被掩埋在意大利的喀斯特荒原里了。而那大肚皮万德拉克也已被她治服了,哈哈哈。
    她笑了,只不过为了鼓起她儿子的勇气;实际上,每到夜里,恐惧就像原木一样压在她的胸膛上。她说得是,除了伯爵和那帮打猎的人,没有人试图出城到这所偏僻的隐秘的房子里来。然而,这个小小的糊涂无知的东西,这里是指她本人,确实害怕她现在与之进行宣战的那个政权的不相识者。在多比岑,在布德威斯,在维也纳,他们都有这样的一些本本,里面都写些什么?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呢?由于这些该死的册子,他们对什么事对每个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把裁缝乌尔巴的兄弟从美国召了回来,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也有一个人是从荷兰回来的:这些可恶的家伙,他们把所有的人都找到了。难道他们就抓不着这个卡莱尔吗?难道他们就查不出,他没去布德威斯,而是藏在森林里了?嗳,就这样没有人可以商量,单独一个人反对他们大家,多么难啊!难道她也不该跟牧师说一说吗!难道他不会劝告她吗,她在那里住了这么久了呀。从上面传来的她儿子那有力的呼吸声穿过薄墙均匀地锯碎寂静,她一直在痛苦中受着熬煎,一位母亲,单枪匹马反抗世界上的这个庞然大物,人们真是把她看错了,这伙人啊,他们住在城里,,手中握有无耻的本本,条子,票子。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紧咬嘴唇,生怕那上面毫无觉察的孩子听见她在叹息,她就这样睁着眼睛躺在那里,面对夜间和黎明的黑暗,直至清晨。终于,她好像了什么似的,立刻跳下床,收拾好她的东西,急匆匆地一瘸一拐地进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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