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淘气地站在那里。她想道,她没有什么“要不”。她不再能叫人把谁送往巴士底狱,给人降级、驱逐。她不再能对人发号施令。她什么也不是,她是位手无寸铁的妇女,正如法国几十万人一样,遭人臭骂和侮辱。
“要不,”她气呼呼地说,“我叫仆人把你赶出去。”
他耸耸肩,转身欲走。
但是她不让他走。不,不是他可以向她告辞,而是还有人要踢开她,至少这个人要踢开她。她突然怒火直冒,多少天来的积怨爆发了。对他大发雷霆,装做像一个醉鬼似的。
“你滚吧!你以为我需要你,你这个笨猪,因为我同情你吗?滚!不要弄脏了我的地板。滚,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但是不要去巴黎,不要来找我,滚吧!我烦你,讨厌你这贪得无厌的家伙,讨厌你的愚笨,讨厌你愚蠢的自满,我厌恶你,滚吧!”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当她充满仇恨这么突然地攻击他时,他已捏紧拳头,像拿一张看不见的盾牌一样,现在拳头突然像扔出的石头一样朝她身上落下来。她大喊大叫,凝望着他。但是他盲目复仇,一拳又一拳地朝她打下去,没有想到他的力量那么大。他发泄他一个农民对一个富有的、高尚的、聪明的女贵族的一切嫉妒,一个不受尊重的丈夫对妻子的恨。他一拳拳打到她那软弱的、缩成一团的身体上。她先叫唤,然后轻声地,最后一声不吭了。耻辱比拳击更使她痛苦。此时此刻,在她身上有些东西死去了。她沉默着,感觉到他的愤怒,沉默不语,一声不吭。
他停止打了,筋疲力竭,因自己的行动吓呆了。她的身体突然一震。他以为她要站起来。在她眼前他感到害怕,逃了出去。但是这只是低三下四的哭泣,终于她的身体一阵痉挛。
她毁坏了自己最后一个玩具。
房门在他身后早已关上了。她仍然一动不动。她仍然像一头猎致死的野兽,躺在地上,只有轻微的呼噜声。完全没有恐惧,没有感情,没有痛苦或羞辱的意识。她非常疲倦,她没有感觉到要复仇,不再愤怒,只是疲惫不堪,仿佛她全身的血同眼泪一起流干了。这里躺着的只是她那无生命的躯壳,被他的重拳的。她根本不想站起来,她不再知道她起来后要到哪里去。
夜晚渐渐降临到这个房间。她没有感觉到它,因为夜晚是轻悄悄来的。它不像中午那样淘气地透过窗子,它像黑水从墙壁里流出了。天花板升高,隐入虚无世界。万物都降下来,落进无声的潮流里漂走了。她抬头一望,周围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只有某处一个小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永不停息。窗帘皱折地挂在暗处。仿佛它的反面隐藏着一个庞然大物。房门怎么也嵌进墙里,因此房间四周似乎密闭着,黑黢黢的,活像一口被钉死了的棺木,没有入口和出口,一切都是无限的,但被封锁了的。万物似乎都逼进过来,空气如此压抑,使得人们只能打呼噜,不能畅快地呼吸。
只有往后才有一条道路通向模糊的地方,在闪烁光辉。那是一面高大的镜子,它在暗处闪着微光,好像一个大沼泽池塘之夜,现在她朝着镜子站起来,好像一个白点在缓缓移动。她站起身来,向镜子靠近,好像一团烟雾从中产生,不断扩大,变成一个幽灵。她本人在靠近,又迅速退回去。
她恐惧万分,朝着光亮处大喊大叫些什么。但是她不想呼叫任何人。她自己点燃引火绒菌,然后接二连三地点燃大厅里大理石柱上微微发光的青铜灯上的蜡烛。火苗摇曳,簌簌发抖似地试探着伸进暗处,好像暖和的人去洗冷水浴,胆怯地退了回来,又钻进冷水里,终于颤巍巍的光云笼罩着灯架,逐步扩大光圈,往上直飘浮到天花板。房顶上,裸体带有双翅的柔和的小爱神平常在青云中翩翩飞翔,现在躺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氛里,闪烁的火苗好像发出微弱的闪光,不安地掠过小天使画像。四周的东西似乎从睡梦中惊醒了,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在这些东西后面的高处,阴影像一个小动物爬着,使它害怕。
但是镜子越来越诱人。她看着它,见到总有些东西在动。通常她周围的一切都沉默和有敌意。万物都睡过头了。人们都把她踢开了。她不能问任何人,无法向人申诉。但是在那里还有些东西,有的已给予答复,有的仍然不迟钝,有的在动,边说边看着她。但是她该问他什么呢?她在巴黎很少问过,她是否美。她的镜子就在那些渴求得到她的男人的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在胜利的时候,在炎热的夜里,她很美,在她乘车去凡尔赛的时候,人们都用惊奇的眼光望着她。她信任他们,即使他们欺骗她,因为对她的力量的信任这本身就已经是她的权力。可现在,她受到屈辱,她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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