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只手都仿佛是野性难驯的凶兽,只是生着形形色色的指头,有的钩曲多毛,攫钱时无异蜘蛛,有的神经颤栗指甲灰白,不敢放胆抓取,高尚的、卑鄙的、残暴的、猥琐的、诡诈奸巧的、如怨如诉的,无不应有尽有——给人的印象却是各各不同,因为,每一双手就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只有四五双管台子的人的手算是例外。管台子的人的手全象是一些机器,动作精确,作买卖似地按部就班执行着职务,对一切概不过问,跟那些生动活跳的手对照起来,恰象计算机上嘎嘎响的钢齿。可是,这几双冷静的手,正因为跟那些昂扬兴奋的同类成了对照,却又大可鉴赏:他们(我可以这么说)好似群众暴动时街上的警察,武装整齐地稳站在汹涌奋激的人潮当中。除了这些,我个人还能享受一项乐趣:接连看了几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们的种种习惯和脾性我都一见如故;几天以后我就能够从许多手里识别一些老朋友,我把它们当作人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投我心意,一类可厌如仇。不少的手贪婪无比,在我看来非常可憎,我总是避开眼睛不加注意,只当遇着邪事,台子上忽然出现一只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脸貌,总觉得不过是一幅冰冷世故的假面,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礼服或珠光宝气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有两只台子已经围满了人,我绕着走向第三只台子,摸出几个金币预备下注,忽然迎面传来一阵非常奇怪的声响,使我吃了一惊。那时正当人人定晴个个紧张,心神似乎都被静默镇慑住了的一霎,每逢圆球奔跑得疲惫无力只在最后两个码盘上颠踬着时,就会出现这样的一霎,此刻我竟听到一阵咯咯喳喳的响声,象是骨节折裂。我不自主地向对面望了一眼,立刻见到——真的,我吓呆了!——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象两匹暴戾的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揪我压,使得指节间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晰,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那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这双超群出众得简直可以说是世间唯一的手,的确令我痴痴发怔了——尤其使我惊骇不已的是手上所表现的激情,是那种狂热的感情,那样抽搐痉挛的互相扭结彼此纠缠。我一见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齐驱上手指,免得留存体内胀裂了心胸,突然,在圆球发着轻微的脆响落进码盘、管台子的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双手顿时解开了,象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弛力懈,真可说是已经死了,它们瘫在那儿象是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因为,在这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没有也再见不到这么含义无穷的双手了,每根筋肉都在倾诉,所有的毛孔几乎全部渗发激情动人心魄。这两只手象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呢台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会。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慢慢儿倦乏无力地抬起来了,它颤抖着,闪缩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震栗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地捻着,象是玩弄一个小轮子。忽然,这只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象一头野豹,接着飞快地一弹,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如闻警声,马上也惊惶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真象是在偷偷爬行,挨拢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被刚才的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于是,两只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处,两只肘腕在台面上无声地连连碰击,恰象上下牙打寒战一样——我没有,从来还没有,见到过一双能这样传达表情的手,能用这么一种痉挛的方式表露激动与紧张。望着这双颤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看着它寒栗惊惧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大厅里其他一切全部死灭僵凝了,尽管四周营营扰扰,管台子的喊声象小贩叫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转轮里的圆球巡回滚动,终于高起低落、跳进它那坦平的圆形牢笼——所有这些动荡嘤嗡冲袭神经的纷乱景象对我全不存在,我紧紧盯着平生难遇的这双手,竟被它迷住了。
“可是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定要看看这个人,看看与这双具有无限魔力的手相关连的那张脸,于是,我提心吊胆地——的确,真是提心吊胆地,因为,那双手早已教我心惊胆战了!——慢慢儿移动目光,顺着衣袖向上探溯,掠过两只瘦窄的肩膀。这一次又令我全身猛震了:这张脸竟跟那双手一样,倾吐着同一种惶乱的语言,脱出羁束、驰骋幻境中的语言:一副固执倔拗的神情,跟它那几乎象是女人般的俊美同样使人惊奇。我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一张如此出神入化忘形一切的脸,它使我有了充分的机会,将它当作一副面具,当作一尊缺少眼珠的雕像来仔细观赏。那一对着了魔的眸子从无瞬息转动,决不顾盼左右:漆黑的瞳仁凝定着,象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着的眼睑下,仿佛两面镜子,反映着那个桃花心木的、在转轮里癫头傻脑地起劲滚动落进码盘的圆球。我要再说一遍: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如此急切紧张、如此惊心动魄的脸。那是一个二十四岁左右的年轻人的脸,狭窄俊秀,稍嫌纤长,然而极富表情。它正象那双手,完全不是男子气派,倒更象是在游戏中兴会淋漓的孩子的脸——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在当时,这张脸完全隐蔽在一幅激精和狂乱的神色后面了。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张着,露出一半牙齿,让人十步以外就能看到它们在打寒战,两唇始终呆呆地张开着。额头上粘着一络湿漉漉的淡黄头发,往前边耷拉着,象跌过一跤那样,两只鼻翼不住地一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他一直伸探着头,不自觉地越来越朝前倾,使人感到他似乎想全身投进轮盘追着圆球旋转。这时我才懂得为什么那双手那么痉挛抽搐:只有仗着这种抗力,仗着这样的撑拒,才可以使已失重心的身躯保持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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