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月,亨德尔惘然若失,灰心绝望,晚间常在伦敦四处徘徊,对自己感到厌倦,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兴许也不相信上帝。他要等到天晚了才敢出门,因为白天持有债券的债主们守在门口要抓他,他讨厌街上行人冷漠、轻蔑的目光。有时候他想,是不是该逃到爱尔兰,那里人们还相信他的荣誉——啊,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他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或是逃往德国,逃往意大利;或许到了那里,心灵的冰冻会再次消融,在甘美的南风吹拂之下,旋律会再次冲破心灵荒芜的岩层喷薄而出。不,不能创作,不能活动,这是他无法忍受的,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被征服,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他有时在教堂前驻足停立。但他明白,言语不能使他得到慰藉。有时他到小酒店稍坐片刻;然而对劣等烧酒感到恶心的人们,又有谁能领略创作的纯洁而近乎陶醉的欢欣?有时候他从泰晤上河桥上凝眸俯视暗夜中黝黑静默的河水,心想不如断然一跃,一切尽皆付诸东流!只要不再背负这虚空的重压,只要能驱除被上帝、被人群遗弃的可怖的孤独感,那就好了!
他近来又常独自踯躅徘徊。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天气灼热。伦敦上空,云蒸雾绕,天幕低垂,有如熔融的金属;直到夜间,亨德尔才步出家门,到绿园呼吸点儿清新空气。在那谁也看不见他,谁也没法去折磨他的幽深的树荫里,他倦然坐下。倦意犹如疾患,成为他的千钧重负,他已倦于说话,倦于书写、弹奏、思索,倦于感受,倦于生活。究竟为了什么,为了谁,要作这一切呢?然后他像一个醉汉,沿着波尔林荫路,沿着圣詹姆斯大街走回家去,心中念念不忘的惟有一件事情:睡觉去,睡觉去,什么也不想知道,只要休息,安静,最好是永远安息。到了布鲁克大街他的家里,人们都已沉入梦乡。他缓慢地——啊,他多么劳累,这些人逼得他多么劳累啊!——一级一级爬上楼梯,每迈出沉重的一步,楼梯木板都震得吱吱嘎嘎响。终于到了自己房间。他打火点亮写字台上的蜡烛:他只是机械地,不动脑子地做这些动作,多年来他要坐下工作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从前——他的唇间不由嘘出一声悲叹——散步回来,脑海里总浮现一段旋律,一个主题,每次他都匆匆写下,以免一觉醒来,想好的乐句又遗忘了。可现在桌上空空如也。一张乐谱纸也没有。神圣的磨坊水车在冰封的河上停止转动。没有什么可以开始,没有什么可以完成。桌上空空如也。
否,不是空无一物!那儿,淡颜色的四方形里,不是有纸一类白色的什么东西在闪亮吗?亨德尔伸手一把抓了过来。这是一件包裹,他感觉到里面有书写品。他迅速打开包裹。最上面是一封信,《以色列王扫罗》和《在埃及的以色列入》的词作者,诗人詹南斯写他的一封信。信上说,寄上一部新的神剧脚本,但愿音乐的崇高的守护神Phonenixmusicae垂怜作者贫乏的语汇,用她的翅膀载着这部歌词在“不朽”的天空翱翔。
亨德尔像触到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霍然跳起来。难道他这个瘫痪过的人,垂死之际,还要受詹南斯一番羞辱?他把信扯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再踩上一脚。“流氓!无赖!”他咆哮着;不太机灵的诗人捅到了亨德尔内心深处灼痛的伤疤,撕开新的伤口,令他心中痛楚无以复加。他愤然吹灭烛火,浑浑噩噩地摸黑进了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两行热泪骤然夺眶而出,浑身战栗,怒火中烧而无可奈何。被掠夺者还要被嘲笑,受难者又得受折磨,如此世界,何其可悲!在他心如死灰、精疲力竭之际,为什么还要呼唤他?在他灵魂麻木、理智无力之时,为什么还要求他谱写一部新的作品?眼下只要睡觉,像动物一般鲁钝,只要遗忘,只要什么都不是!他沉重地躺在卧榻上,精神恍惚,惘然若失。
但他睡不着觉。愤怒激起他内心的不安,一种神秘的,恶毒的不安,有如风暴激起大海的怒涛。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反而愈来愈少睡意。是不是起来看一看歌词好?不,他已行将就木,歌词于他又有何用?!不,上帝让他坠入深渊,让他游离于生活的圣河之外,人间于他已不复有慰藉可言!然而在他心中,仍有一种异常好奇的力量在搏动,在催促他,而他对此却无力抗拒。亨德尔站起来,回到工作间,激动得发抖的双手又一次点燃烛火。不是已经出现一次奇迹,使他从半身不遂的桎梏中获得解放?也许上帝还救治灵魂的良方,能给心灵以慰藉。亨德尔将烛台移近文稿。第一页上写着:“TheMessiah注!”啊,又一部神剧!最近这几部都失败了。他带着不安的心情翻过扉页,开始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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