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在一次谈话中曾称这首诗为“内心纪程”,是记录歌德最内在情感的一份饱含感慨、伴着喟叹的提问式文献。在他一生的日记本上,也许没有哪一页能在感情的萌发和形成方面像这首诗那样真率、那样明朗地袒露在我们的面前。他在翩翩少年时,笔下曾溢漾出许许多多的抒情诗篇,但是从没有一首是如此直接从造化赐予的艳遇中迸射出来。这是“为我们谱写的一首美妙的歌”,最深沉、最成熟的歌,是这一位七十四岁的老人以夕阳西下前才具有的瑰丽光焰和热力所谱写的暮年绝唱。没有别的作品能像这首诗那样让我们逐句、逐行、逐节地窥见情感的深化过程。他曾经当面对爱克曼说,这首诗是“热情在最高峰状态下的产物”,当然也包含着驾驭诗歌形式的卓越才能:能把生命中最炽热的时刻既醒豁又隐秘地凝聚为艺术形象。一百年后的今天,他那枝繁叶茂、澎湃喧嚣的一生中的这最壮丽的一页还没有凋谢,也没有褪色,而在未来的世纪中,世世代代的德国人都会把九月五日这个值得纪念的一天,永远保存在自己的记忆和感情之中。
一颗罕见的、象征着新生的吉星光芒四射,高高地照耀着这一页、这一首诗、这一个人、这一个时刻。一八二二年二月,歌德战胜了一场重病。可怕的高烧袭击着他的躯体,有时使他失去知觉,他自知病情严重。医生们找不出明显的病灶,只感觉到情况不妙。他们一筹莫展,但他就像突然发病那样,又突然痊愈了。六月份,当歌德动身去玛丽温泉疗养时,他竟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看来,似乎这场暴病只是心灵年轻化、一种“新青春期”的征兆。这个沉稳、生硬又满身学究气的人,在诗歌领域的造诣已经炉火纯青,并且结晶为渊博的学识。几十年后他却又一次完全屈服于感情,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音乐“使他心绪不宁”。在欣赏钢琴演奏时,特别是像斯茨玛诺夫斯卡这样美丽的女人弹奏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出于最本能的原因,他混迹于年轻人之间。同代人惊异地发现这个七十四岁的老人深夜里还和女人们宴饮作乐。他们还发现,最近几年他又开始了舞会生涯。他不无自豪地说:“在女人变换位置时,大群的漂亮姑娘向我身前涌来。”在这个夏天里,他那呆板的性格神奇地消失了,心扉洞开,他的灵魂中了古老的妖法,为永恒的魔幻力量所主宰。他的日记透露了真情,他正做着“惬意的梦”,那个“旧维特’’在他的身上复活了:就像半个世纪前他邂逅丽丽·煦勒曼那样,与女人们的交往激发了他,使他写出了优美精致的小诗、妙趣横生的戏剧以及一些谐谑小品。对女性的选择仍然犹豫不决:起初是一个美丽的波兰女子,然后是十九岁的乌尔丽克·封·列维佐夫。他那复苏的感情全都倾注在她的身上。十五年前,他曾爱慕过她的母亲。半年前,他还仅仅用父辈的口吻亲昵地称她为“小女儿”。但是,这种倾向却在顷刻之间化为一种热情,呈现出另一种病态,改变了他的整个性格。他被感情火山的爆发惊醒了。多少年来,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强烈的震撼,如此炽热的烧灼。这个七十四岁的老人,像男孩子那样沉溺于幻想之中:刚听到林上的笑声,他就放下手中的工作,顾不得戴上帽子,拿上手杖,便急匆匆地跑下台阶,去迎接那快乐爽朗的女孩子;而且他也能像少年人,像男子汉那样地追逐着,做出那最荒诞不经的表演,颇像那可悲的希腊山林之神。歌德和医生密谈之后,向他最老的朋友、大公爵陈述了他的想法,他切望列维佐夫夫人能允许他向她的女儿求婚。大公爵回想起五十年前他们共同和女人们一起寻欢作乐的那些疯狂的夜晚,也许还会幸灾乐祸地窃笑这个被德国和整个欧洲都誉为本世纪最智慧的智者,最成熟、最明智的哲人。大公爵庄重地佩带上星章和勋章,为这位七十四岁老人的婚事走访那个十九岁姑娘的母亲,并请求她的许诺。她答复的详细内容不为外人所知——她采取了拖延的办法,歌德成了无把握的追求者。当他越来越强烈地渴望着再度占有那如此温柔的入儿的艳丽青春时,却只有虚与委蛇的接吻和爱的巧妙辞令慰藉他焦渴的心。这个永远焦躁的人再次抓住最为有利的时刻,从玛丽温泉赶往卡尔温泉,他虔诚地追踪着心爱的人。在这里,那位姑娘仍然态度暧昧地回答他那火烧火燎的渴望。他的痛苦随着夏日的消逝而与日俱增。终于到了应当离去的时刻了,没有许诺,也无所期待。当车轮转动时,他敏锐地预感到,他生命中的一些无比珍贵的东西已经成为往事。但是,在最黯淡无光的时刻里,上帝这个最古老的安慰者永远是最巨大痛苦的永恒伴侣。这个天才的人物向巨大的创痕垂下了头。在尘世上他无法找到安慰,便祈求和呼唤上帝。以往歌德经常从他生活的现实中逃向诗歌世界,现在他再一次,然而是最后一次逃遁了。这位七十四岁的老人,对造化最后恩赐的幸福怀着奇异的感激心情,为了重新体验这奇特的感觉,他把这一切写入诗章,写成四十年前他曾经写过的那种塔索注韵文:假如人在痛苦中沉默不语,上帝让我倾诉,我受的是什么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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