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舒尔斯-塔拉斯普,下恩加了疗养地,有著名的矿泉。
老人低下头,注视着他的手杖的尖端。自从战事爆发以来,他对人、对各大国颇为寒心、大失所望,因为他看到他们施不义于他人和别国,看清了他们是那样自私自利、冷酷无情、鼠目寸光。在伊普雷的泥淖中,在苏瓦松郊区的一个石灰窑(那是他儿子阵亡的地方)旁,他青年时期信奉过的约翰-斯图亚特-穆勒①及其弟子们的理想主义,即对人类道德使命和白种人灵魂高尚的信仰,也一同被彻底埋葬了。他厌恶政治,对俱乐部里冷冰冰的社交活动、正式宴会上的装模作样十分反感;自从儿子死后他就一直在避免结识新交;在自己这一代人身上,那种冥顽不灵、闭眼不看现实的死硬态度,那种墨守成规、不善于重新学习以适应从战前到新时代的转弯的顽固哲学,使他非常痛心;而青年一代身上那种轻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自大则使他生气。可是在这个少女身上他第一次看到笃信,看到了深沉、神圣的感恩之心,看到她仅仅由于自己处于青春年华就对造物主充满了感激之情。在她身边他懂得了,上一代人从痛苦的经验中得来的对人生的全部不信任态度,幸而对下一代人还是陌生的、不起作用的,任何新的青年一代要沾染上这种思想都还需要从头来。他欣喜地感到:哪怕对别人的点滴恩情她都由衷地感激,这是多么美好的情感啊!这时他胸中升起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甚至达到了痛苦程度的热望:但愿这无比美好、暖入心胸的情感能有一部分温暖一下自己的生活,甚至最好让它同自己完全联结在一起!他想,我兴许可以保护她若干年,也许在我的保护下她永远不会(或者很晚才会)知道人世间的卑鄙——那种在某一个名字面前点头哈腰,而把穷人踩在脚下的卑鄙行径。啊——他看着她的侧面:这时她刚刚像孩子似地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吸着迎面呼呼吹来的新鲜空气,眼睛闭着——老人心想,只要让我过上几年青年人的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当她带着感激的神情转向他,又开始娓娓而谈时,老人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因为这时他蓦地感到勇气倍增,他在考虑着怎样以最委婉的方式利用这也许是最后的时机,试探一下她是否对自己有点情意。
①约翰-斯图亚特-穆勒(1806-1873),英国经济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功利主义者,鼓吹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
在舒尔斯-塔拉斯普他们喝茶小憩。然后,在林荫大道的一条长椅上坐着闲谈时,他小心翼翼、转弯抹角地开始他的追求了。他说,他有两个侄女住在牛津,年龄和她相仿,假如她愿意去英国的话,可以在她们那里居住;有幸邀请她去同侄女们住在一起,是一件他感到十分快慰的事,而如果她不讨厌他的陪伴,当然-,这是个老头子做伴啦,那么,他将非常愉快地带她去游览伦敦。只是一件,他当然不知道她是否下得了决心离开奥地利到英国去,不知道她是否家乡有事离不开——唔,他的意思是说:是否有什么她觉得不忍割爱,从内心里感到难舍难分的事,话说得是够明白的了。然而,克丽丝蒂娜此刻正沉浸在洋溢的热情中,竟一点没有明白老人的用意。啊,不,没有什么事,她多么想到世界上其他地方去看看啊,听说英国非常美;关于牛津,还有牛津那有名的赛艇,她听过的多了,人们都说没有哪个国家体育活动这样普及,没有哪一处青年人能玩得这么痛快!
老人的脸色阴沉下来了。她说了半天,竟连一个字都不提他!她只想到了她自己,只想到自己是年轻人。他的勇气丝毫也没有了。不,他想,把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人关在一座古堡里,让人家陪伴一个老头子,这简直是犯罪!不,别去碰钉子了,别出丑了,同她告别吧,老头子!你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太晚了!
“我们该回去了吧?”他问道,声音突然完全变了,“我担心晚了凡-博伦夫人会着急的。”
“好的,”她回答,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说,“我们玩得真是太尽兴了!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独一无二的美!”——
在车里,老人坐在她旁边不怎么开口了,他在为她悲伤,也在为自己悲伤。然而她却一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她睁大眼睛,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热血在晨风扑打的面颊底下快活地奔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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