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并不是你呀,你什么罪也没有受过,你现在的工作又挺不错,该知足了!”
“哦,我应该知足。我还应该感激呢:感激我有幸呆在那边那个窝里!看来你是不怎么喜欢那个窝的,要不你就不会是母亲望眼欲穿的稀客了。法尔纳先生的话句句都对。我们是让人家抢走了多少年时间而什么也没有得到啊,人家没有给我们一分钟安宁、一分钟快乐,没有给我们一点假期、一点休息。”
“什么,没有一点假期!你们看,她刚从瑞士回来不久,在那儿住的是最高级的宾馆,哼,现在倒发起牢骚来了!”
“我可没有向任何人发过牢骚,我倒是听见过你整个战争期间都在发牢骚。至于说到去瑞士……正因为我到过那里,所以我有发言权。现在我才明白,是什么……我们的什么东西叫人抢走了……人家是怎样整治我们的……我自己原来竟……”
说到这里她骤然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了。她感到那个陌生男子在目不转睛地、激动地看着她。她有点窘,感觉自己也许已经泄露了过多的隐私,于是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当然我不想同别人比,别人自然遭遇过比我更多的不幸,可是,我们每个人都够了,都受够了他自己那一份罪。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怪话,从来没有成为别人的累赘,从来没有发过怨言。但如果你说我……”
“唉呀,算了,孩子们!你们别吵了!”弗兰茨插进来劝解,“你们吵来吵去有什么用,我们四个人又不能在这里扫除人间不平!别谈政治了,一谈政抬人总是要对立起来的。我们谈点什么别的不好吗?最主要的是你们今天得让我好好高兴高兴。你们不知道今天我能再见到他,和他坐在一起,心里有多痛快,不管他怎么嚷嚷怎么骂骂咧咧,不管他怎么训我,我都高兴。”
就这样,这几个人之间又恢复了和平,好像在一阵雷雨之后,空气变得清新凉爽了。
众人享受了一会儿这沉静的气氛,这紧张消除之后的宁静。然后费迪南从沙发上站起来说:“现在我得走了,叫你的孩子进来一下吧,我想再看看他们。”
孩子们被领进来了,他们惊异地、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客人。
“这个是罗德里希,战前出生的。这孩子我早知道了。那边那个俊小子,可说是‘战争的遗腹子’吧,他叫什么名字?”
“约阿希姆。”
“约阿希姆!哟,他不是本来应该叫另外一个名字吗?弗兰茨?”弗兰茨猛地一惊。“我的天,费迪尔。这事我可忘得一干二净了。内莉,你瞧,我一点也没想起来,我们两个当时曾经约定,如果都能活着回来,有了孩子,就结为干亲,孩子取干爹的名字①。这件事我是忘得干干净净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①这是欧洲一些国家的习俗。
“我的伙计,我看咱俩谁也不会再生谁的气了。如果咱们要吵架,从前有的是时间,咱们早吵够了。可是你看,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大家都忘记了时间,这就是问题。不过也许这样反而更好些。”——他抚摩着孩子的头发,眼里掠过一道慈祥的光,“也许他取了我的名字就得不到幸福了呢。”
现在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在同孩子接触之后,他的脸上恢复了某种稚气的神情。他完全心平气和地、抱着真诚的和解态度向女主人走去:“非常抱歉,太太……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客人,我看出我同弗兰茨说话您心里并不是很愉快的。不过请您想想,我们曾经有两年时间互相在对方头上捉虱子、互相刮脸、在同一个饭桶里打饭填肚子、在同一个烂泥潭里摸爬滚打,有过这样的关系,要叫我们在一起时一本正经地讲些文质彬彬的客套话,那不是地地道道的自欺欺人吗?人要是遇见了过去的战友,当年的老话就出来了,可能我刚才是稍稍-了他两句,不过这仅仅是因为我有那么一小会儿有点火气罢了。但是他和我都知道,我们两个谁老见不着谁心里都是别扭的。我只好请您多多原谅了,您希望我现在赶快下楼走人,我能理解您这种心情。说老实话,我理解。”
他把她的心思一丝不差地说出来了。内莉竭力掩饰心中的不快:“不,不,不论您啥时来,我都是高兴的,而且有个人同他说说话,对他也有好处。您哪个星期天来吃午饭吧,我们全家都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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