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加泰罗尼亚致敬(109)

2025-10-09 评论

  我们继续进行休整,我在前线已经渡过了115天。当时,我感到这段时间对我来说也许是我一生中最无所作为的日子。我之所以参加民兵为的是抗击法西斯主义,可我至今几乎没有参加过战斗,只是有如物品那样被动存在,除了忍受寒冷和缺乏睡眠外,碌碌无为,甚至有点对不起发给我的给养。这兴许也就是多数战争中多数军人的命运吧。不过,现在我能正确地看待这一时期,对此全不后悔。的确,我本希望我能更好地为西班牙政府做点事,但从个人的观点来看——从我自己发展着的观点来看,我在前线度过的那最初的三四个月,并不像当时自己认为的那样碌碌无为。这段时间教会了我以任何方式都不可能学到的东西。

  至为重要的一点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感到很孤独,因为在前线,人人都几乎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我甚至连巴塞罗那在发生些什么事,也只有模糊不清的概念——那里有大概但不太准确地被描述为革命者的人。这是民兵体制造成的结果。在阿拉贡前线,这种体制直到1937年6月前后才从根本上得到改变。工人民兵,只有通过工会而且是由政治观点相近的人组成的工会的推举,才有权进入这个国家中最具革命情绪的地方。我来到这个西欧所有社会中唯一的一个在政治意识和对资本主义的怀疑比其对立面更正规的地方,这或多或少是偶然的。在阿拉贡这个地方,数万人中才只有一个人能够来到这里,这些人中的大部分虽然并不都是工人阶级出身,但他们都是生活在同等水平线上并按平等的原则走到一起来的人。大家在理论上完全平等,甚至实际上的平等与理论上的平等也差不离。(我有一种感觉——这里人们预先品尝到了社会主义的滋味,我想说的是,在这里占主导地位的精神氛围就是社会主义的。)许多文明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行为——势利、压榨钱财、惧怕老板等等都已不复存在。森严的社会阶级差别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消失,这在充满铜臭和腐败空气的英国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这儿只有农民和我们自己,而且也没有任何人想要别人来做他的主宰。当然,这样的事态不会长久持续下去。它只是暂时的、只是全球大搏杀的一个局部过程。但是,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毕竟对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人们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无论那时的咒骂声有多少,但事后人们却总是发现自己确实与某种奇怪的、有价值的东西有所联系。人们全都相处在同样的集体中,在那里,满怀希望要比冷漠或玩世不恭更正常;在那里,“同志”一词代表着友谊,不像在许多国家里那样代表着欺骗。人人都呼吸到了平等的空气。我非常清楚地了解时下正在流行的否定社会主义与平等有任何关系的滥调。在世界各国,都有许多政治党派重金雇佣一大批帮闲文人和圆滑世故的教授,正在忙于“证明”社会主义充其量不过是抓住尚未为人把握的机遇而设计出来的国家资本主义。但幸运的是,也有与此截然不同的社会主义观点存在。真正吸引着普通人投身社会主义,并使他们愿意为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神秘感”而甘冒生命危险的,正是平等这个理念。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社会主义意味着它是一个无阶级制度的社会,否则什么也不是。当然,正是因为如此,我在这儿——在民兵部队的那几个月,对我很重要。只要他们存在下去,西班牙民兵部队就是一个无阶级社会的缩影。在那个集体中,没有人热衷于追名逐利,虽然每样东西都短缺,但没有特权和巴结,人人都能粗略地尝到可能像社会主义起始阶段那样的滋味。最终,这不仅没有使我对社会主义的幻想破灭,反而深深地吸引了我。结果倒是让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看到一个比此前出现的更加现实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建立。这部分也是由于我有幸成为了西班牙人的一分子。凭着西班牙人与生俱来的高雅和无时不在的无政府主义色彩,如果把握好机会,他们一定能创造出相当不错的社会主义初始阶段来。

  当然,那时候我几乎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我的思想意识在发生某些变化。像身边的每个人一样,我主要是感到烦闷、酷热、寒冷、肮脏、虱子多、东西匮乏,以及时而出现的危险。那时的情形与我现在完全不同。当时看起来全然无所作为和风平浪静的时期,现在队伍来说却十分重要。那段日子和我的余生有着天壤之别,甚至具备魔力般的特征,通常,这纯属岁月的记忆。它发生的时候是残忍的,我用脑子去浏览,对其进行更好的补充。我真希望我能向你们充分表述那时的气氛。我以为我已经这么做了,这在本书前些章里已经多少有所提及。它和冬天的寒冷、褴褛的民兵制服、西班牙人椭圆的来年、机关枪发出的摩尔斯发报机似的的哒哒声、小便和腐烂食物的气味、狼吞虎咽锡罐中的带铁皮味的豆子,统统刻在我的脑海中。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乔治·奥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