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不间断的谣言、“明天”和拖沓之后,我们突然接到通知,要在两个小时之后开赴前线,此时,我们的大部分装备都还尚未配给。在军需官的库房里出现了可怕的骚动,排在后面的人不得不在没有领到全部装备的情况下离开。兵营里突然到处都是女人,她们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在帮助自己第男人卷起毯子、打理背包。丢面子的是,我竟然也得由一个西班牙女孩——另一个英国民兵威廉的妻子,来向我演示如何挂上新发的皮质子弹盒。她是一个文雅、黑眼睛、有着浓厚女性特征的人。她的终身职业似乎应当是摇摇篮,但事实上,她在七月的巷战中表现得非常勇敢。此时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宝宝,宝宝是在战争爆发后十个月出生的,也许是在一道路障后面受孕的。
火车应该在八点离开,但是直到八点十分,疲惫不堪、汗流浃背的官员们还在试图让我们在军营前的广场上集合列队。点燃火炬的场面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印象依然十分清晰——喧嚣和激动,红旗在火炬的光芒中飘扬,大批列队的民兵背着背包,他们卷好的毯子露出了磨破的边,喊叫声,皮靴和锡制酒杯发出的咔哒声,后来发出的巨大的嘘声成功地带来了安静。接下来,一位政治委员站在一面巨大的飘扬的红旗下用加泰罗尼亚语对大家进行演说。最后,他们让我们前往车站,行进的是最绕道的路线,长达三到四英里,目的是在全城的人们面前充分地展示一下。到了拉姆拉斯,他们让我们停留了一会,一支借来的乐队演奏了一些革命歌曲或其他什么歌曲。再一次,这些耀武扬威的英雄们——叫喊着,洋溢着热情,到处都是红旗或红黑相间的旗帜。友好的人群聚集在道路两旁,为的是看上我们一眼。女人们站在窗口向我们挥手致意。那时候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自然,现在这一切看起来却又是多么遥远和不可思议!火车上十分拥挤,以至于连地板上都几乎没有能让人坐得下来的空间。在最后一刻,威廉的妻子从站台上冲下来,送给我们一瓶酒,一英尺长的亮红色的香肠。香肠吃起来带有肥皂味,让我们都拉了肚子。火车以正常的战时速度(每小时不到二十公里)蠕动着驶出加泰罗尼亚,前往阿拉贡平原。
巴巴斯特罗虽然离前线很远,但看起来也是凄凉和破败不堪。蜂拥而至、身着破旧制服的士兵,在大街上四处游荡,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在一面几乎就要倒塌的破围墙上,我偶然看到一张还是去年贴上的去的海报,上面写着,“六头英俊的公牛”将于某月某日在竞技场上被杀死。海报上那种褪去的颜色看起来是怎样一种遭人遗弃的感觉啊!这些英俊的公牛和英俊的斗牛士现在都到哪里去了?说起来,如今即使在巴塞罗那也基本上看不到任何斗牛表演了,不知什么缘故,所有最好的斗牛士都是法西斯主义者。
他们用卡车把我们连队送到谢塔莫,接着向西前往阿尔库维耶雷,驻扎在萨拉戈萨前线之后。谢塔莫在无政府主义者十月最终占领之前,经过了三次争夺,其中一部分已经被战火碾成碎片,大部分房屋上都有来复枪打出的弹痕。我们现在已经处于海拔一千五百英尺的高地了。这里奇冷无比,不知从哪儿来的浓雾涡旋而上。在谢塔莫和阿尔库维耶雷之间,卡车司机迷路了(这是战争期间常有的事)。有好几个小时,我们一直在浓雾中兜圈子。当我们到达阿尔库维耶雷时,已经是深夜了。有人带领我们穿过泥泞的沼泽,来到一个骡厩,在那里,我们一头倒在谷壳堆上,迅速地睡着了。谷壳要是干净的,睡上去感觉倒也不那么坏,没有干草那么好,但比麦秆要好多了。直到旭日东升,我才发现谷壳上满是干面包皮、旧报纸、骨头、死老鼠和被撕得乱糟糟的牛奶盒子。
我们离战线已经很近了,近得能闻到战争特有的气味——我的经验是:排泄物和腐烂食物的气味。阿尔库维耶雷从未被炮轰过,所以它的情况要比大多数直接成为战场的城镇好得多。但是,我相信,即使在和平时期,只要你在西班牙的这些地区旅行,就免不了会为阿拉贡众多村庄特有的肮脏而苦恼。这些地方建造得就像是一个要塞,大批质量低劣,用泥巴和石头建造的小房子簇拥在教堂周围。即使在春天,也到处看不见一朵鲜花;这些房子都没有花园,只有后院。在那里驴粪成堆,不时有家禽从上面跑过。气候恶劣,不是雾就是雨。狭窄的泥土路被搅成一望无际的烂泥沟,有的地方竟达到了两英尺深。在这样的道路上,卡车与自己的轮子较劲,农民们的那些笨重的大车由一群骡子拉着,有时候竟达到六头之多,且总是一前一后纵列成行地牵拉着大车,接踵往来的人流使得整个村庄变得难以言状的肮脏。这里没有而且也从未有过一个厕所,或任何形式的排污沟。这里没有哪怕只是一平方码的地方,你可以不用仔细察看一下就能落脚。长期以来,教堂被当作厕所使用,教堂周围四分之一英里内的所有地方,也被派上了同样的用场。在我参与战争的头两个月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在冬季里,留茬地的边缘竟然还有粪便结成的硬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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