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来透口气(34)

2025-10-09 评论


  我弯腰去摘一朵报春花,却够不着——肚子太大了。我蹲下摘了一小束,幸好没人看见我。叶子有点卷,像兔子耳朵那样。我站起身,把那束报春花放到大门柱子上。然后,我心血来潮地把假牙从嘴里取出来看。

  有镜子的话,我能看到自己全身的样子,不过事实上,我已经知道自己什么样了。四十五岁的胖子,穿着有点破旧不堪的灰色人字纹套装,戴着圆顶礼帽;有老婆,两个孩子,在郊区有座房子——全能从我外表上看得出。红脸膛,蓝眼睛里带着醉意。我都知道,不用你来告诉我。但是在我把假牙放回到嘴里前草草看它一眼时,我突然想到那些都无所谓,连假牙也无所谓。我长得胖——不错;我看起来像是个赌注登记人不成器的兄弟——也对;不会再有女的会跟我睡觉,除非给她钱——这些我全知道,可是我要告诉你:我无所谓。我不想女人,甚至不想返老还童,我只想活着,当我站在那儿看着报春花和树篱下的红色火烬时,我是活着的。那是种内心的感觉,一种平和的感觉,但它又像火焰。

  树篱那边再远点的池塘水面上全是浮萍,很像地毯,你如果不知道浮萍是什么,很可能以为它是实地而一脚踩上去。我在琢磨为什么我们都傻冒到这个程度,为什么人们除了确实把时间花在愚蠢之事上,就只是走来走去对万物只是看看而已?比如说那个池塘吧,里面什么都有:蝾螈,水蜗牛,水生硬壳虫,石蛾,水蛭,还有天晓得别的多少种只能够在显微镜下看到的东西。还有它们在水底的生存奥秘。你可以花上一辈子、十辈子来看,可你仍然即便对那个池塘,也无法了解穷尽。但时时刻刻,你会有惊奇的感觉,心里还有不寻常的激情。那是惟一值得拥有的东西,我们却不想要。

  可是我的确想要,至少当时是那样想的。你别误解我的意思。第一,我不像多数伦敦佬那样,对“乡村”多愁善感,我就是在那儿长大的,跟它的距离也太他妈近了。我不想为此而阻止人们住在城镇,或者住在郊区,他们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吧。我也不是建议全人类一辈子花在游来荡去摘报春花之类的事上,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必须工作。只是那些人在矿洞里咳嗽得要把肺叶给咳出来,那些女孩子在猛敲打字机,结果谁也没时间去摘朵花。再者说,你要是长了个大肚皮,还有一座住着暖和的房子,你也不会去摘花的。可那不是我的意思,我心里的感觉是这样的——我承认不经常,但时不时会。我知道那种感觉不错,再说,换了别人也会有,或者说差不多每个人都会有。时时刻刻,它就在不远处,我们都知道它在那儿。别再打机关枪了!不管你在追赶什么,别再追了!冷静下来,喘口气儿,让一点点平和渗进你的骨头里。没用,我们不会那样做,而只会继续做着操蛋的蠢事。

  又一场战争很快就到,他们说是在一九四一年。太阳再多转三个圈,我们就嗖的一声直入其中了。炸弹像黑雪茄一样冲你而来,最新款的子弹从布伦式机关枪口往外倾泄。但那还不会让我特别担心。我太老了,打不了仗。当然会有空袭,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挨炸,再说,即使有那种危险,谁也不会事前就真的能料到。我前面已经说过几次,我不是被战争吓坏了,我害怕的只是战后,但即使那样,也不大可能对我个人造成影响,因为谁会来找我这种伙计的麻烦?我胖得成不了政治上被怀疑的对象,谁也不会把我干掉或者用胶皮警棍揍我。我是那种警昨晚刚洗的衣察让怎么动就怎么动的中不溜秋的人。至于希尔达和孩子们,她们大概永远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变化。可我还是被吓坏了。带刺铁丝网!标语!大面孔!传不出声音的监房,刽子手在那里从后面向你开枪!说到这个,它也会吓坏那些在智力水平上比我笨许多的伙计。那是为什么?因为这意味着要跟我一直在跟你说的那种东西说再见,那种你心里独有的感觉。你要是想,就叫它和平好了,但是我说和平时,不是指没有战争,而指的是平和,那是你在心窝里所感到的。要是我们被手持胶皮警棍的伙计抓到,可就永永远远失去了。

  我捡起我那束报春花闻了一下。我在想着下宾非尔德。有趣的是,在过去两个月里,它一直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而且是在二十年后我几乎已把它忘了时。正在那时,传来了汽车从路上开过来的嗡嗡声。

  我有点像是猛地被拉回现实,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干什么——游荡着摘报春花,而那时的我,应该在普德利的那家铁器铺里清点存货。不仅如此,我也突然想到车上那几个人眼里的我会是什么模样:一个戴着圆顶礼帽的胖子手持一束报春花!那看起来根本就不对劲儿。无论如何,大庭广众之下,胖子是绝对不该摘报春花的。在能看到那辆汽车之前,我刚好够时间把那束花扔过树篱,干得很漂亮。那辆车里坐满了二十岁左右的年轻蠢货,还不知道他们会怎样笑我呢!他们全看着我——你也知道那些人坐在开向你的车里看着你的样子——我突然想到即使在那时,不管怎样,他们可能还会猜我原来在干什么,不如让他们以为是别的事吧。为什么有人会在乡间道路边下车?显而易见!那辆车经过时,我装作在扣裤子上的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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