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84)

2025-10-09 评论

  现在请告诉我,我们要坚持当权的‘原因’。我们的动机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当权?说吧,”他见温斯顿沉默不语就说。
  但是温斯顿还是继续沉默了一两分钟。他感到一阵厌倦。奥勃良的脸上又隐隐出现了一种狂热的神情。他知道奥勃良会说些什么: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要当权,而只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它要权力是因为群众都是软弱的、怯懦的可怜虫,既不知如何运用自由,也不知正视真理,必须由比他们强有力的人来加以统治,进行有计划的哄骗。人类面前的选择是自由或幸福,对大多数人类来说,选择幸福更好一些。党是弱者的永恒监护人,是为了使善可能到来才作恶的一个专心一致的派系,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幸福。温斯顿心里想,可怕的是,奥勃良这么说的时候,他就会相信他。你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奥勃良什么都知道。
  比温斯顿好过一千倍,他知道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类生活堕落到了什么程度,党用什么谎话和野蛮手段使他们处在那种地位。他完全明白的这一切,加以权衡,但这都无关重要,因为为了最终目的,一切手段都是正当的。温斯顿心里想,对于这样一个疯子,他比你聪明,他心平气和地听了你的论点,但是仍坚持他的疯狂,你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好处而统治我们,”他软弱地说,“你们认为人类不能自己管理自己,因此——”他惊了一下,几乎要叫出声来。他的全身一阵痛。奥勃良扳了杠杆,仪表的指针升到了三十五。
  “真愚蠢,温斯顿,真愚蠢!”他说。“按你的水平,你不应该说这么一句话。”
  他把杠杆扳回来,继续说: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我的问题的答复是什么。答复是:
  党要当权完全是为了它自己。我们对别人的好处并没有兴趣。我们只对权力有兴趣。不论财富、奢侈、长寿或者幸福,我们都没有兴趣,只对权力,纯粹的权力有兴趣。纯粹的权力是什么意思,你马上就会知道。我们与以往的所有寡头政体都不同,那是在于我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有其他寡头政治家,即使那些同我们相象的人,也都是些懦夫和伪君子。德国的纳粹党人和俄国的共产党人在方法上同我们很相象,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动机。他们假装,或许他们甚至相信,他们夺取权力不是出于自愿,只是为了一个有限的时期,不久就会出现一个人人都自由平等的天堂。
  我们可不是那样。我们很明白,没有人会为了废除权力而夺取权力。权力不是手段,权力是目的。建立专政不是为了保卫革命;反过来进行革命是为了建立专政。迫害的目的是迫害。拷打的目的是拷打。权力的目的是权力。现在你开始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奥勃良的疲倦的脸象以往一样使温斯顿感到很触目。这张脸坚强、肥厚、残忍,充满智慧,既有激情,又有节制,使他感到毫无办法,但是这张脸是疲倦的脸。眼眶下面有皱纹,双颊的皮肉松弛。奥勃良俯在他的头上,有意让他久经沧桑的脸移得更近一些。
  “你在想,”他说,“我的脸又老又疲倦。你在想,我在侈谈权力,却没有办法防止我自己身体的衰老。温斯顿,难道你不明白,个人只是一个细胞?一个细胞的衰变正是机体的活力。你把指甲剪掉的时候难道你就死了吗?”
  他从床边走开,又开始来回踱步,一只手放在口袋里。
  “我们是权力的祭师,”他说,“上帝是权力。不过在目前,对你来说,权力不过是个字眼。现在你应该对权力的含义有所了解。你必须明白的第一件事情是,权力是集体的。
  个人只是在停止作为个人的时候才有权力。你知道党的口号‘自由即奴役’。你有没有想到过这句口号是可以颠倒过来的?奴役即自由。一个人在单独和自由的时候总是要被打败的。所以必然如此,是因为人都必死,这是最大的失败。但是如果他能完全绝对服从,如果他能摆脱个人存在,如果他能与党打成一片而做到他就是党,党就是他,那么他就是全能的、永远不朽。你要明白的第二件事情是,所谓权力乃是对人的权力,是对身体,尤其是对思想的权力,对物质——
  你们所说的外部现实——的权力并不重要。我们对物质的控制现在已经做到了绝对的程度。”
  温斯顿一时没有去注意仪表。他猛地想坐了起来,结果只是徒然感到一阵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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