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身为德国兵的私生子,有个很不快乐的童年,长大后又在海上谋了好几年的生活,难免沾染上喝酒的习惯,没事就喜欢喝个一两杯。但我发现,爸爸岂止是为了忘掉往事。事实上,只要两杯黄汤下肚,他就开始谈论起祖父和祖母,开始诉说起自己身为德国兵私生子的悲惨遭遇。说着说着,有时他不免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我发现,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回忆变得更加清晰,犹如泉涌。
在汉堡市郊高速公路上,再一次告诉我他生命中的际遇后,爸爸说:“然后你妈妈失踪了。你上托儿所,她找到第一份工作,当舞蹈老师。接着她改行充当模特儿,三天两头往奥斯陆跑一趟,有时还到斯德哥尔摩去。有一天,她忽然不回家了。她只留给我们父子一封信。信上说,她在国外找到一份工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人们说这种话时,往往表示他们只在外头待一两个星期就会回来,但你妈妈一去就是八年多……”这段话我已经听过多次,但这次爸爸特别添加几句:“我们家族总是有人失踪,有人消失不见。汉斯·汤玛士,我想那是家族的诅咒。”听爸爸提起“诅咒”,我感到不寒而栗。我坐在车子里思索这个问题,觉得爸爸的话未尝没有道理。
我们这对父子,一个失去父亲和妻子,一个失去祖父和母亲。
爸爸心中一定还有其他失去的亲人,只是没讲出来。祖母小时候,她父亲被一株倒下的树木压死。因此,在成长的过程中,她身边也没有一个呵护她、管教她的父亲。难怪,她后来会跟一个马上就要上战场送死的德国兵厮混,生下一个儿子,也难怪,这个儿子长大后娶一个婚后离家出走、跑去雅典寻找“自我”的女人。
油站上只有一个加油器,看样子已经荒废。一个男子从绿色的屋子走出来,他个子很小,模样儿像个侏儒。爸爸拿出一张很大的地图问他,翻越阿尔卑斯山前往威尼斯,要怎么走才最便捷。
那个矮子伸出手来指着地图,尖声回答。他只会讲德语。透过父亲的翻译,我知道他劝我们今晚到一个叫杜尔夫(Doff,译注:此字与英文dwarf谐音,dwarf意为矮人、侏儒)的小村庄,借宿一晚。矮子一面跟爸爸说话,一面不停地瞄着我,那副神情仿佛头一次看见儿童似的。我感觉得出来,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大概是因为我们身高差不多的缘故吧。我们正要开车离去,他手里拿着一枚放大镜,匆匆忙忙走过来。那枚放大镜很小,装在一个绿色的罩子里。
“送给你!”他说。(爸爸替我翻译)“有一回,我发现一只受伤的獐鹿,肚子上嵌着一块古老的玻璃。这枚放大镜就是用那块玻璃做的。在杜尔夫村,你会用得到它。相信我,孩子。听着: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在这趟旅程上你会用到放大镜。”
我不禁纳闷起来。杜尔夫这个村庄,难道真的那么小,需要用放大镜才找得到?但我还是跟那个矮子握了握手,感谢他送我礼物,然后才钻进车子。他的手不但比我的手细小,也冰冷得多。
爸爸摇下车窗,朝矮子挥挥手。矮子伸出两只短小的手臂,使劲朝我们挥了挥。
“你们是从艾伦达尔镇来,对不对啊?”爸爸发动我们那辆菲雅特(Fiat)轿车时,矮子忽然问我们。
“对啊。”爸爸回答他,然后开车离去。
“他怎么晓得我们是从艾伦达尔镇来的呢?”我问爸爸。
爸爸望了后视镜一眼,看看坐在后座的我,问道:“你没有告诉他吗?”
“没有啊!”“哦,一定是你告诉他的!”爸爸一口咬定,“因为我没告诉他呀。”
我没跟那个矮子说过话。就算我告诉他我们来自艾伦达尔镇,他也听不懂的,因为我连一个德文单字都不会讲。
“他的个子怎么会那样小呢?”车子驶上高速公路时,我问爸爸。
“这还用问吗?”爸爸问道。“那个家伙身材特别矮小,因为他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假人。好几百年前,一个犹太魔法师把他创造出来。”
我当然知道爸爸在说笑,但我还是继续问他:“这么说来,他今年有好几百岁了?”
“这也用得着问吗?”爸爸回答我。“人造的人是不会老的,不像我们真人。这是他们惟一比我们优越的地方,值得我们吹嘘。别小看这点啊,这帮人永远都不死。”
我们继续驱车南下。途中我拿出放大镜。想查看一下爸爸到底有没有头虱。他没有头虱,可是脖子背后却有几根样子很难看的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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