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绝不放弃正义而已,就像一个人不肯放弃自己的眼珠或大腿一样。他在处理任何事情时都是根据这条原则,如果他是亚当,他也一定会拒绝放弃一根肋骨的,至少在我看起来是这样。我知道他从未对妻子不忠,尽管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不过虽然他很少微笑,要是见到一个漂亮的少女时,也会流露出愉快的笑容。他喜欢一个人有才气,无论男女都一样,但他却从来不会像许多人那样被别人的才气所诱惑。他从不接受他人的金钱或好处,也从不要求别人对他的感情和命运给予宽容。他不轻易地评判任何人,至少不根据人的外表去评判他,他对生活的要求极其简朴。他说话不多,却喜欢倾听别人的谈话,静静地聆听是他的一个特殊爱好。
啊,上帝!想起来都让我痛心疾首的是从童年时代起我就嫉妒他,至今也还嫉妒他:他从不在球赛中弄虚作假,从不偷商店里的东西,从不夸夸其谈,从不说谎,甚至对女孩子也一向真诚,所以他向来都是一个道德高尚、人见人爱的小孩。
现在他死了,他的这一生似乎过得很失败,也很悲惨,然而这却是值得我嫉妒的一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理解了人们——那些虔诚地相信上帝的人们——为什么要从上帝那里得到心灵的安慰,我也在安慰自己:辛苦了一辈子的哥哥如今再也无法拒绝他应得的报酬了,凭着他的美德可以在天堂得到永恒的幸福了!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因为如此优秀的阿迪被夺去了生命,人品远远不如他的我反而活着!我不但活着,而且有名有利,享尽人间的欢乐。
骨灰、骨灰、骨灰!我失去父母、恋人和遭受各种挫折时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哭过,我还有良知为他的逝世感到悲痛。
有谁能告诉我世道为什么竟然是这样?为什么躺在棺材里的人不是我?难道不是我更该被魔鬼拖人地狱吗?我不忍心端详我哥哥的遗容,泪眼却固执地盯着他的脸久久不肯移开。我哥哥的面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刚毅,这么镇静和这么安详,唯一和生人不同的是,他的遗容灰白,仿佛是用大理石的粉末涂抹过似的。这时他的五个子女都穿着整齐的丧服跪在他的灵柩前方为他做最后的祈祷。我只觉得伤心欲绝,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只得转身走出了小礼拜堂。
奇怪的是这种悲痛没有持续我以为的那么久,在新鲜的空气中,我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生命还在延续,还将一如既往地活下去,而且还知道第二天我就能如常进食,知道过些日子我又将享受偷情的欢愉,和情人在海滩漫步,知道我还将继续写小说,干自己喜爱的事业。我要提防这些美好的东西从我的身边逝去,敌人伤害不了我,只有失去那些我最疼爱的人才会导致我的死亡。阿迪的核心力量是他既不怕他的敌人,也不怕那些他爱着的人,也许这样对他反而更糟。他得到报答是众口皆碑的美德,死去则是愚人之举。
数周后,我听到一些有关他的故事,比如在他结婚后不久,为了给体弱的妻子治病,他到岳父母面前哭泣,求他们拿出点钱来做医疗费;当他最后一次心脏病发作时,临死前一刻,他妻子试图对他实施嘴对嘴的复苏疗法,他却不安地躲开她。他生命中的这一最后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生活的压力太大,他的美德太难保持?我也想起了佐顿,不知道他是否也是一个道德完美的人?
赞美自杀的颂歌实质上是在谴责这个世界,而且把自杀的根源归罪于这个世界,但是自杀身亡的人又到底是否因为深信一死百了,什么烦恼都可以一笔勾销才选择此策?他们此举是否因为深信一切生物体最终必须死亡,所以死亡并不可怕?在这一点上,是否因为他们比任何痛失所爱仍苟延残喘的人更高瞻远瞩?
然而这一切都太玄乎,太恐怖了,我还得节哀应变,用自己的罪行来当挡箭牌,小心谨慎地提防着死神,在罪孽中长久地苟且偷生。
一个星期后,我打电话给詹娜丽,感激她把我送上飞机。我在电话录音里听到用法国腔调伪装的声音,叫打电话的人留下口讯。
我才开口说话,她的真实声音马上就插了进来。
“你这一手打算防谁?”我好奇地问。
詹娜丽嘻嘻哈哈地说:“如果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电话里变成那样,你会不会觉得有点酸溜溜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这是在骗你的朋友奥萨诺,他老是打电话来纠缠我。”她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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