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10)

2025-10-09 评论

    父亲最后一次给她背诵这首小诗是他去世前两三天。起初,她以为他想试着重操母语,回归童年;后来发现他亲切地凝视着她的双眼,希望唤起她对当年他们一起快活散步的回忆;而最后她才终于意识到,这首诗说的是死亡:他要告诉她他在死去,而且他自己知道。她过去从来不曾想到,那些天真浪漫的诗行,学童们喜爱的诗行,竟然会有这一层意义。父亲躺在病榻上,额头因发烧沁出虚汗,她紧握住他的手;为克制自己的眼泪,她和他一起哺哺背诵:Wartenur,balderuhestduauch。不久你也将休息。她听出了正一步步逼近父亲的死亡的声音:那是树顶上无声无息的鸟儿带来的平静。
    他去世后,平静的确降临。那是她灵魂中感到的平静,美极了;我想重复一遍:那是树顶上无声无息的鸟儿带来的平静。随着时间推移,父亲的遗愿越来越清晰地从寂默中透出,宛如森林深处传来的猎号声。他的馈赠要告诉她什么呢?活得自由。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想上哪儿就上哪儿。他自己从未敢这么做。为此,他给了女儿放胆去闯荡所需要的一切。
    自从结婚后,阿格尼丝便失去了一切独处的乐趣:工作时,她一天八小时与两个同事呆在一间屋里;回到家,那是四间一套的公寓,但是,没有一间屋属于她:一大间起居室,夫妻俩的卧室,布瑞吉特一间,还有保罗的小书房。每当她抱怨,保罗就说她可以把起居室看作是她的屋子,他答应(其诚意不可怀疑)他和布瑞吉特都不会去打扰她。可是,在这间摆放着一张餐桌、八把椅子,专供宴请宾朋的屋子里,她如何能感到踏实自在呢?
    也许现在该明白为什么那天早晨保罗离家之后她感到非常高兴,而且为什么她走过客厅时要轻手轻脚,以避免布瑞吉特的注意。她甚至喜欢那反复无常的电梯,因为它能使她有片刻的独处。她还盼着开车,因为汽车里没有人同她讲话,也没人看她。对,最重要的是没人看她。独处:甜蜜地摆脱一切目光。有一回,两个同事都歇病假,她独自在办公室干了两星期。她惊奇地发现一天下来竟轻松得多,此后她懂了,外人的目光是将她压至地面的重荷,是吸吮她力气的吻,是在她脸上镂刻皱纹的钢针。
    早晨醒来,她从新闻广播中得知,一名年轻妇女因实施麻醉不慎而死于极其简单的手术。三名医生受审,一个保护消费者协会已经建议将来一切手术都应录相,电影胶片永久保存。人人欢呼这一建议!我们每天都被成千上万的目光刺中,但这还不够:最后总有一道目光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们,跟我们上街,到树林里,看医生,上手术台,上床;关于我们生活的实照,直到最后一个细节,将被存档备用,随叫随到,供法庭调查,或供公众消遣。
    这些想法重新唤起她对瑞士的向往。实际上自父亲去世后她每年都要去两三次。保罗和布瑞吉特说到她这种情感保健方面的需要总带着宽容的微笑:她去清扫父亲坟上的落叶,在瑞士旅馆中,通过宽敞的窗户呼吸新鲜的空气。但他们错了:即使那里没有她的情人,瑞士之行也是她深刻而系统的背叛他们的行为。瑞士:树顶鸟儿的歌。她梦想有一天能呆在那里永远不回来。好几次甚至已去看过出售或出租的公寓,甚至已想好给他们写的信,告诉女儿和丈夫尽管她仍旧爱他们,但她已决定独自生活,离开他们。不过,她恳求他们经常给她写信,因为她希望他们万事如意。这一点是最难表达、最难解释的:她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即使她毫无看他们或与他们住在一起的愿望。
    当然,这些只不过是梦想。一个理智健全的女人怎么会放弃幸福的婚姻呢?可是,远处传来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不断打破她婚后生活的平静:这是独处的声音。她双目紧闭,聆听来自遥远的森林深处的猎号声。那些林中小路,她父亲正站在一条路上,微笑着,招呼她同行。

    7
    阿格尼丝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等保罗。他们的下一个节目是法国人所谓的dinerenville②。她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觉得有点累,于是她随便翻着一本厚杂志,休息一会儿。她没有精力去读文章,只是浏览图片,那一页页的彩照。杂志的中页报道了一次航空表演中发生的惨剧。一架飞机起火坠毁,冲进了观众席。那些照片很大,每一张占了一整页。照片上的人们惊恐万状,四下逃散,烧焦的衣服,灼伤的皮肤,从人体腾起的烈焰;阿格尼丝不由自主凝视着这些照片,想象那摄影师会有怎样的狂喜,日常的平庸景观使他意气消沉,但突然间,他看见了他的好运正随着这架吐火喷焰的飞机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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