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22)

2025-10-09 评论

    歌德面对自己在人世间的地位,考虑身后不朽(22),是理所当然的。而像贝蒂娜这样不为人知的年轻女人,难道会这么早想到这个问题?是的,毫无疑问。一个人从童年时代起就开始考虑不朽(22)。而且,贝蒂娜属于浪漫派一代,他们从第一眼看见光明时就开始被死亡困扰。诺瓦里斯①没有活到三十岁,够年轻的,然而,正是死亡给了他最大的灵感;死亡,犹如施弄魔法的女巫;死亡,转化为诗歌的精华。浪漫派具有超验的存在,他们超越他们自身,把手臂伸向遥远的未来,生命的尽头,然后再超越,一直达到生命之外的无生命境界。正如我已指出的,凡有死亡之处,定有不朽(22)存在,它是死亡的伴侣;浪漫派谈论死亡时,正如贝蒂娜谈论歌德那样熟悉。
    从一八〇七至一八一一这几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八一〇年,她去维也纳访问了贝多芬,但没有宣布。突然间,她成为两位最为不朽(22)的德国人的知交,一位漂亮的诗人,一位丑陋的作曲家,她与两人都调情取乐。这双重的不朽(22)令她陶醉。那时候,歌德年事已高(那年头,六十岁的人已被认为是老人),早该寿终正寝;而贝多芬,虽说只有四十,实际却比歌德还早死五年。因此,贝蒂娜站在他俩之间,犹如两方乌黑墓碑间站着一位温柔的天使。歌德满口牙齿几乎一颗不剩,她毫不在意,这是何等的美妙。相反,他愈老就愈有吸引力。因为他愈接近死亡,他就愈接近不朽(22)。唯有那死去的歌德才能紧紧抓住她的手,将她引入名人殿里。他愈接近死亡,她就愈不愿意弃他而去。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那命里注定的一八一一年九月,尽管她已经结婚,而且怀孕,她竟然会更加我行我素地装成一个孩子。她大声谈笑,地板上,桌子上,镜台上,甚至吊灯上,哪儿都坐;她爬树,走路时蹦蹦跳跳;别人严肃地谈话,她要唱歌,而当别人唱歌时,她又一本正经起来;总之,她竭尽所能要与歌德单独在一起。可是,整整两个星期,她只成功过一次。按照她的说法,这一次的情况大致是这样:
    这天晚上,他们在他屋里凭窗而坐。她谈起灵魂,后又谈到星宿。此刻,歌德向窗外望去,手指一颗大星星让贝蒂娜看。但贝蒂娜是近视眼,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歌德递给她一副望远镜:“我们真幸运!那是木星!今年秋天它显得特别美!”贝蒂娜希望讨论恋人的星宿,而不是天文学家的星座,所以她虽然用望远镜看了一眼,却故意说望远镜的倍数还不够。歌德耐心地又去拿了一副倍数更大的望远镜,非让她再看一次,但她仍坚持说什么也看不见。这样,歌德只好同她讨论起木星,火星,其他行星,太阳,以及银河。他谈了好半天,等他说完,她起身告退,尽管此时没有任何睡意,这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她上床睡觉了。几天后,她在艺术展览上发表了所有展品糟糕之极的看法,而克莉斯蒂安娜将她的眼镜打落在地。
    ①诺瓦里斯(1772-1810),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

    9
    九月十三日这天,贝蒂娜眼镜摔碎,她觉得是一次大丢丑。起初,她的反应是非报这一箭之仇,向整个魏玛宣布她被一根疯香肠咬了,但她很快意识到,她这样不依不饶将使她今后永远别再想见到歌德,而且将使她孜孜以求的不朽(22),化作一段小小的插曲而被人遗忘。于是,她让好心的阿尔尼姆给歌德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试着替她表示了歉意。但这封信始终没有收到回信。这对年轻人离开了魏玛。一一八一二年一月,他们又一次来这里,但歌德拒不接见。一八一六年,克莉斯蒂安娜去世。不久贝蒂娜又给歌德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充满了自责和歉意。然而歌德仍不作答。一八二一年,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的十年以后,她又一次访问魏玛,并不邀自到踏进歌德的家门。这天晚上恰逢歌德会见宾朋,因此也没法把她堵在门外。但即使这样,他仍没有同她作片言只语的交谈。同年十二月,她又给他写信,依然没有回音。
    一八二三年,法兰克福市政议会决定为歌德竖一块纪念碑,并委托一位名叫劳契的雕塑家实施这项工程。贝蒂娜看见了纪念碑的模型,她很不喜欢;但她立刻意识到命运又将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她决不能白白放过。尽管她并没有绘画的才能,她连夜动手,画出了她设计的雕像的草图:歌德呈坐姿,像一位古典式英雄;他手持一把七弦琴;一个姑娘代表普赛克,站在他两膝之间;他的头发像火焰一样。她把草图送交歌德,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歌德眼中溢出了泪水!这样,终于在十三年以后(一八二四年的七月,他七十五岁,她三十九岁),他在家里接待了她,尽管他很倔,但他仍然同意一切都可以原谅,那一段不友好的沉默已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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