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文学传奇,这一次涉及到两顶帽子:一顶是低低地压在两道扫帚眉的前额上;另一顶则拿在一躬到地的人的手中。魔术师爱用帽子变戏法。他们能让物件在帽子中消失,也能让帽中飞出一群鸽子。贝蒂娜从歌德的帽子里变出了象征他的奴性的丑鸟,接着又让贝多芬的音乐消失(当然很不聪明地)在他的帽子里。她为歌德准备了当年泰彻奥·布拉得到的和吉米·卡特将要得到的东西:荒唐可笑的不朽(27)。但是,荒唐可笑的不朽(27)其实正等着每一个人;对拉威尔来说,把礼帽扣在眉沿的贝多芬比垂首鞠躬的歌德更加荒唐可笑。
看来,人们即使可能提前设计、操纵并照章实施安排一个人身后的不朽(27),那最终的结果也绝不会符合原先的意图。贝多芬的礼帽已成不朽(27),这个计划成功了;然而,这顶不朽(27)的礼帽究竟产生什么意义,却不是事先决定的。
①乔治·奥利克(1899一?),法国著名作曲家。
②雅纳切克(1854一1928),二十世纪初著名的捷克作曲家。
③莫里斯·拉威尔(1875一1937),法国著名作曲家。
15
“你知道,约翰,”海明威说,“他们也不断向我发难。他们不去读我的书,却撰写什么关于我的书。他们说我不爱我的几个妻子,说我不关心我的儿子,说我一拳把某个批评家的鼻子打歪了,说我撤谎,说我言不由衷,说我自负,说我阳亢,说我自称在战场上负了二百三十处伤,而实际上只有二百一十处,说我手淫,说我不听我母亲的话。”
“这就是不朽(27)。”歌德说。“不朽(27)即永恒的审判。”
“若是永恒的审判,那也应该有个像样的法官才是,不该是心胸狭隘的教员,手里还攥着一根答鞭。”
“手执笞鞭、心胸狭隘的教员,永恒的审判就是这么回事。你还想要什么,厄内斯特?”
“我什么也没想要。我曾指望死后平安无事。”
“但你却千方百计想成为不朽(27)。”
“胡说。我只写书,仅此而已。”
“对,一点不错!”歌德大笑。
“我不反对我的书成为不朽(27)。我写书时,一个字也不许删除。要顶往任何逆境。而我本人,作为一个人,作为厄内斯特·海明威,我对不朽(27)毫不在意!”
“我非常理解,厄内斯特。可是你活着时就应该更加当心才是,现在已经太晚了。”
“更加当心?你是说我爱说大话?我承认年轻时的确爱唱高调。喜欢在人前卖弄。听到那些关于我的轶事,心里美滋滋的。但是请相信,我并不是为了不朽(27)才这么干的。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确感到不寒而栗。此后我已上千次地告诉大家让我独自好好呆着。可是我越求事情越糟。我为避人耳目而去了古巴。我得了诺贝尔奖,但我拒绝去斯德哥尔摩。相信我,我对是否不朽(27)毫不在意。现在,我告诉你另一件事:那天我意识到自己已被不朽(27)控制以后,怕得要死。人能够把握自己的生命,他却不能掌握自己身后的不朽(27)。你一旦被不朽(27)拖上船,就甭想下去了,即使你开枪自杀,你死后还得呆在甲板上,这太可怕了,约翰,太可怕了。我死后躺在甲板上,只见我的四个妻子蹲在四周,写她们所知道的一切,她们身后是我的儿子,也在那里书写,还有那位老太太葛特露德·斯坦因①,也在那里不断地写,还有我所有的朋友,他们都在披露过去听说的我的不检点的往事或对我的诋毁诽谤;在他们身后,上百个手持麦克风的新闻记者在那里你推我搡,还有全美国的大学教授们,忙着分类呀,分析呀,并把点滴所得塞进他们的文章和专著。”
①葛特露德·斯坦因(1874-1946),美国旅居巴黎的作家,对二十年代的美国作家产生过影响。
16
海明威激动得浑身发颤,歌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别激动,厄内斯特!别激动,朋友。我理解你。你方才所说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梦。我最后做的那个梦,那以后就没有了,或许它们都混在一块,我也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真。那是个小小的木偶剧场,我来到幕后,操纵那些木偶,背诵着台词。演的是《浮士德》。我的《浮士德》。你知道吗,木偶剧演出的浮士德是最美的。那里没有演员,由我一个人背诵台词,这比以往任何一天的演出都有意思,所以我高兴极了。我瞥了一眼观众席,突然发现剧场里空无一人。我感到困惑。观众哪儿去了?因为我的《浮士德》太没意思,他们都回家了?还是因为我这个人连被人嘘都不配?茫然之间,我转过身去,突然我惊呆了:人们本来应在台前,这会几却都跑到了后台,一个个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我的目光与他们相对时,他们鼓起掌来。原来,他们对我的《浮士德》根本不感兴趣,他们想看的不是我摆弄的这台木偶戏,而是看我本人!不是《浮士德》,而是歌德!这时,我突然产生一种恐惧感,与你方才所说相仿。我觉得他们希望我说点什么,但我说不出,我喉咙好像堵上了;我放下手中的木偶,让它们横躺在被灯光照亮、却无人观看的舞台上。我尽量保持自己的尊严,一言不发走到衣帽间,取了帽子戴好,我甚至没有对那些好奇凑热闹的人再看一眼,便离开剧场回到了家里。我尽量不左顾右盼,尤其不回头张望,因为我知道他们正跟在我身后。我打开我那扇沉重的大门,一进屋就狠狠把门撞上。我找到一盏油灯点亮,抖抖颤颤地举着,来到书房,心想看看我的矿石收藏,兴许能让我忘记刚才不愉快的一幕。谁知道,我未及把油灯放到桌上,突然发现他们一张张脸都紧贴在我的玻璃窗上。我知道我是永远别想摆脱他们了,永远,永远,永远。我意识到灯光正照着我的脸,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得出他们是在细细打量我。我吹灭油灯,虽然心里明白我不该这么做。而现在他们也明白了,我在躲避他们,我害怕他们,但这样肯定会更加激起他们的好奇心。这时,我的理智早已被恐惧压倒,我不顾一切地奔进卧室,从床上拖下床罩胡乱裹住脑袋,捱进房间的旮旯,紧贴墙壁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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