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思着回到公寓,打开尚塔尔的门。她正整理着衣橱里的什么东西,他想看她的眼睑在眼球上的滑动。她的眼睛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灵魂的窗户。他走向她,用肘弯搂住她,并注视着她的眼睛。真的,它们在不停地眨,眨得飞快,就象她已知道自己正在被观察。
他看见那眼脸不停地眨啊眨,很快,实在是太快了。他想重新找回以前的感觉,那个十六岁的不顾一切但却失望地发现这部光学仪器的让·马克。但眼险那种反常的动作,和它那种活动的不规则性却比那种失望更让他触动。他看见尚塔尔的眼脸就象一双灵魂的翅膀,颤抖着,惊慌失措地扑楞着。这种感觉就象是点燃了的火花,他一下子就把尚塔尔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终于放松了紧紧抓着她的手,凝视着她那慌乱而惊恐的脸。他对她说:"我想看看你的眼瞳象刮水器擦洗挡风玻璃一样擦洗角膜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说道。
他告诉她那被弗唤起的已遗忘的回忆。
"当弗向我提起那些我在高中说过的话时,我觉得自己正在听一些完全荒谬的事情。"
"不,并不是这样的。"尚塔尔说;"以我认识的你来说,你很可能说过这些话。这完全符合你。还记得你刚学医的时候吗?"
他从来不敢低估当一个人选择自己的职业时的那种预感。他清楚地意识到,生命对于这个选择来说是多么的短暂。一旦选择错误,后果是不能弥补的。他曾经苦恼地发现,任何一种职业对他来说都没有一种自发的吸引力。更让人迷惑不解的是,他逐一考虑了每一种职业的可能性:检控官,一种把他们毕生的精力都花在惩罚别人身上的职业;中小学教师,则是孩子们开玩笑的对象;科学家,但科技的先进所带来的灾难要比得到的收益大得多,室内装横(让他对此感兴趣的是有关他那位木器匠祖父的回忆)则总是被他所嫌恶的时尚奴役;可怜的药品商,则只能兜售瓶瓶罐罐。他很疑惑:我该选择什么做为我毕生的事业呢?他的内心陷入一片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沉默之中。最后,他选择了医学,这并不是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偏好,而是出于一种利他主义:他认为医学毫无疑问是唯一一种对人类利大于弊的职业,它先进的技术给人类带来的负面效应是最小的。
但没多久,失望就接踵而来。在他从医的第二年里,那天,他正在解剖室里完成他的指定任务,突然,他对自己的某一种行为大吃一惊:他竞不能公正地看待死亡。但不久以后,他又发现事实比他想象的更糟糕:他竟不能对每一具尸体都一视同仁,不能做到忽略它那不可避免的,毫无过错的不完美。解剖室中的挂钟决定了它的一切,它的血液,它的肠子,它的痛苦。
当他告诉弗他对那种眨眼的厌恶时,他才十六岁。当他下定决心学医的时候,他才十九岁;从那以后,他就必须学着去遗忘,所以他再也记不起三年前,他曾对弗说过的话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糟糕了。回忆或许还会让他警觉。它或许会帮他发现,他对医学这种职业的选择是幼稚的,没有自知之明的。
因此他在学了三年医学之后,带着一种触礁的感觉放弃了他的选择。接下来的日子该作什么样的选择呢?如果他的内心还象以前那样保持沉默,那他该怎么办呢?当他最后一次从医学院宽阔的室外扶梯上下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好像正孤零零地站在没有火车的月台上。
为了能够证实她的通信者的身份,尚塔尔谨慎而仔细地观察着她周围的人。在他们那瞳公寓所在街道的拐角处有一家小酒吧:那是一个监视她的极佳地点。从那儿,可以看到她所住公寓的大门,她每天都要经过的两条街和她等车的巴士站。她走了进去,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她留心观察着那些进进出出的顾客。她注意到:当她走进酒吧的时候,一个靠在吧台边的年轻人别过脸去。他是个常客,她见过他。她甚至还记得,有时,他们的目光还会交汇在一起。而后来,他就装作没看见她了。
有一天,她把他指绘隔壁的那个女人看。"一定是,他一定是杜巴路先生。""杜巴路?还是杜·巴路?"这个邻居不明白。"他的名字呢?你知道吗?"不,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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