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在别处与他重逢,只在扮演他的演员、天才的米歇尔·隆达尔身上——甚至在他的其他角色身上——见到副领事。对我来说,我这位朋友仍然是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副领事是我信赖的人。副领事的喊声,“惟一的政治”,也是在这里,在诺弗勒堡录下的。他呼喊她,她,是的,在这里。她,A.-M.S.,安娜-玛丽亚·加尔迪。演她的是德尔菲·塞里。影片里所有的人都在哭。这是不知哭泣有何含义的、自由的哭泣,必然的、真正的哭泣,苦难人群的哭泣。
生命中会出现一个时刻,我想是命定的时刻,谁也逃不过它,此时一切都受到怀疑:婚姻、朋友,特别是夫妻两人的朋友。孩子除外。孩子永远也不受怀疑。这种怀疑在我周围增长。这种怀疑,孤零零的,它是孤独所拥有的怀疑。它出自孤独。已经可以使用这个词了。我想许多人会承受不了我说的这些话,他们会逃跑。也许正因为如此并非人人都是作家。是的。这就是差别。这就是实话。如此而已。怀疑就是写作(4)。因此也是作家。所有的人与作家一同写。这一点人们早已知道。
我也相信如果没有写作(4)动作之前的原始怀疑,就没有孤独。从来没有人用两个声音写作(4)。可以用两个声部唱歌,也可以弹奏音乐,打网球,但是写作(4),不行。永远不行。我立刻写了几本所谓政治性的书。第一本是《阿巴恩·萨巴纳·达维德》,是我最珍爱的几本书中的一本。我认为这是小事——写书比过日常生活或难或易。不过困难是存在的。将一本书按照阅读的方向引向读者,这很难。如果我没有写作(4),我早已成了难以医治的酒徒。这实际上是一种无法继续写作(4)的迷失状态……于是喝酒。既然迷失了,再没有任何东西可写,可丢失,于是你写了起来。一旦书在那里,呼喊着要求结尾,你就写下去。你必须与它具有同等地位。在一本书没有完全结束以前——也就是说在它独立地摆脱你这位作者之前——你不可能永远丢弃它。这像罪行一样难以忍受。我不相信有人说的话:“我撕掉了手稿,统统扔掉了。”我不相信。或者是写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并不存在,或者这不是一本书。如果此刻不是书,我们总是知道的。如果将来永远不是书,不,我们不知道。永远不。
我躺下时盖着脸。我害怕自己。我不知道怎么样也不知道为什么。因此我在睡觉以前喝酒。为了忘记自己,忘记我。酒立刻进入血液,然后我睡着了。酒后的孤独令人不安。心脏,对,就是心脏。它突然急剧地跳动。
我在屋子里写作(4)时,一切都在写作(4)。处处都是文字。我见到朋友时,有时不能立刻认出他们。有好几年都是这样,对我来说很艰难,是的,大概持续了十年。就连十分亲密的朋友来看我时,也是很糟糕的。朋友们对我毫不知情:他们为我好,好意来看我,以为这是应该的。而最奇怪的是,我对此毫无想法。
这使写作(4)变得粗野。类似生命之前的粗野。你总能识辨它,森林的粗野,与时间一样古老的粗野。惧怕一切的粗野,它有别于生命本身又与它不可分。你顽强奋斗。缺乏体力是无法写作(4)的。必须战胜自己才能写作(4),必须战胜写出的东西。这事很怪,是的。这不仅是写作(4),文字是夜间动物的叫声,是所有人的叫声,是你与我的叫声,是狗的叫声。这是社会令人绝望的大规模粗俗。痛苦,这也是基督和摩西和法老和所有的犹太人,和所有的犹太儿童,这也是最强烈的幸福。我一直这样认为。
诺弗勒堡的这座房子,我是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一书改编成电影的版税购买的。它属于我,归于我名下。那是在我的写作(4)狂以前。火山般的狂热。我想这座房子起了很大作用。它抚慰我童年时的一切痛苦。我购买它时立刻就知道这对我是件重要的事,有决定意义的事。对我自己和孩子而言,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于是我照管房子,打扫它。花很多时间去“照管”。后来,我被书卷走,就不大照管它了。
写作(4)可以走得很远……直至最后的了结。有时你难以忍受。突然之间一切都具有了与写作(4)的关系,真叫人发疯。你认识的人你却不认识了,你不认识的人你却似乎在等待他们。大概只是因为我已经疲于生活,比别人稍累一些。那是一种无痛苦的痛苦状态。我不想面对他人保护自己,特别是面对认识我的人。这不是悲哀。这是绝望。我被卷入平生最艰难的工作:我的拉合尔情人,写他的生活。写《副领事》。我花了三年来写这本书。当时我不能谈论它,因为对这本书的任何侵入,任何“客观的”意见都会将书全部抹去。我用经过修改的另一种写法,就会毁灭这本书的写作(4)以及我有关它的知识。人有这种幻觉——正确的幻觉——仿佛只有自己写得出写成的东西,不论它是一钱不值还是十分出色。我读评论文章时,大都对其中的“它四不像”这句话感兴趣。这就是说它印证了作者最初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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