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生活(25)

2025-10-09 评论

    他认为女人和男人,在根本上,他们的肉体,他们的欲望,他们的形态,都是不相同的,仿佛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创造一样。
    他死在出租过夜的旅馆房间里。这家旅馆靠近我的住处。有人说那个女人很美,年纪很轻,棕发,绿眼睛,就像他小说里写的女人那样,她正在准备结婚,一直到那天夜晚,她一直拒绝他。
    她在等他。他迟迟到来,他是从容不迫的。他还燃起一支烟吸着。一年前他才开始吸烟。他非常想得到这个女人。他要求她单独和他到旅馆开房间已经持续有几个月好几个月了。她终于让步了。他面色十分苍白。激动得难以自持。自从上次心肌梗塞发作以后,每见到新认识的女人,他都忐忑不安害怕死去。他的死只经历一秒钟。猝然死去。连说一句这就是死的时间也没有。这是她说的。突然一下她从肉体的重量上发现人死了,那时他正在她身上。她感觉到他也在那一时刻。她从旅馆跑出来。经过旅馆服务台,她说在某个房间里有一个人死了,应该通知警察局。
    记忆依然是十分清晰的:他在一条街上向前走着,衣着优雅。还可以看到那种种色调,钉着铁掌的英国皮鞋,芥茉色宽松套衫,浅栗色灯心绒长裤。他步履齐整,走起路来很是好看,两腿立得很稳,行走姿态美雅,体态轻捷,无拘无束。他走着。他在顾盼。他的目光神色似空无所有,处在半睡眠状态,而这时,他其实正在注视着——他的名字一经说出,就像这样,他人就显现出来了:他在看,他在寻索,他把自己隐藏在他的视线后面。他在窥伺那冬日午后索漠烦闷情绪控制下带有某种香水气息的女人。
    有一次,有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走来看我,要我给她讲一讲这个人。她不是去旅馆的那个女人。她刚刚从他的死给她造成的悲剧中摆脱出来,她到处找人希望能详详细细给她讲讲有关这个人的事,他是那么明敏有才智,又是那么纯洁。我几乎什么也讲不出。
    我们是在一次圣诞节庆会中认识的,那天夜里,我原本是到那里去看一个情人。他把我从会上带出来,可是我后退了,我想回去。他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在巴黎,就像现在一样,彼此原本是认识的,他总是打电话给我的那个朋友,要他告诉我他在一家指定的咖啡馆里等我。他每天都在这家咖啡馆等我五、六小时,面对着大街,坐在那里,一直等了八天。我抵制没有去。我每天都要上街,可是巴黎这个地区我避开不去。当时我正在一次新的爱情中活得快要死掉。第八天,我再走进那家咖啡馆,无异是走向断头台。

    照片在迁居搬家的时候常常遗失。我母亲在她一生中搬家有二十至二十五次之多,我们家的照片就这样遗失不见了。照片滑落到抽屉下面,留在那里看不见,很好,搬家的时候,又可以找到。照片过一百年会碎裂破损,和玻璃一样。有这样一件事,我是不是说过?那是在五十年前,我在那个在印度支那买的衣橱抽屉下面,发现有一张明信片,日期标出1905年,是寄给那时住在圣一伯努瓦街一个人的。这张照片在这年轻时就有了,要是不存在这样一张照片,那也就不能说我是活过的。对我母亲来说,一个小孩的照片,那无异是圣物。人们为了再看到他孩子小的时候,只有去看照片。人们一向是这么做的。这事很是神秘。我认为扬只有在他十岁我还不认识他那时拍下的照片好看。在那些照片上面有我现在在他身上一再寻找的东西,那种天真无知,对1980年9月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不管是好是坏完全不知。
    19世纪末,那时人们都是到村镇摄影师那里去拍照,就像《情人》中写到永隆居民所做的那样,——那是为永久长存吧。
    你的曾祖母的照片是不会有的。你尽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找。也找不到。只要想到这样的照片不存在,那就成了一项本质性的缺失,甚至成为一个问题。没有照片,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死后什么也没有留下,面貌、形骸,都没有留下。笑,有关的资料也一点没有,若是有谁告诉他们说照片有了,他们一定会大为惊慌,为之震慑。与人们过去的想法和现在的想法相反,我认为照片有助于遗忘。照片在现代世界宁可说只有这样的一种功能。一个死人或一个小孩固定的死板的一张脸,近在咫尺,永远不过是人们头脑里装着千百万种形象中的一种形象。有千百万种形象的影片仍然还是那同一部影片。无非是对死亡的确认。照片起初在19世纪上半叶用来做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是为看一看死去的人,或者是为看一看自己,在个人来说,对于他的孤独的心,照片究竟具有什么意义,我也不知道。面对自己的照片,人们不是感到错愕,就是赞叹,总之,永远感到惊奇就是了。看看他自己,那是肯定的。看自己的照片,总不免为之愕然,或者赞赏,或者惊异。比之于其他别的什么,人更需要那种非现实性。在生活中,人们是看不到自己的,包括在镜子虚假的投影中,所看到的无非是按照期望取得自身组成的形象,最佳形象,即为拍照摆出姿态希图重现已经全副武装起来的那副脸面,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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