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8)

2025-10-09 评论

    她出发的时候天气还很冷,但三天后,夏天出人意料地提前来临。她身上的套装太厚,此时根本不能再穿了。由于没有带轻薄的衣服,伊莱娜去商店买了条裙子。来自西方的商品在这里还不多见,她看到的仍然是自己在共产主义时代所熟悉的面料、颜色和剪裁。试了两三条裙子后,她有点困惑。很难说清是什么原因,这些裙子并不难看,剪裁也不差,但它们唤起了她遥远的过去,那衣着朴素的青年时代。现在这些裙子在她眼里显得很素,而且土气、俗气,给乡村女教师穿正合适。但是她时间太紧了。不管怎么说,装扮几天乡村女教师又何妨呢?价格低得可笑,她买下一条,立即穿上,把冬天的套装放回包里,走上了炎热的大街。
    稍后,她经过一家大商场,无意中在镶了一面大镜子的隔墙前站住,一时呆住了:从镜子里她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在长时间看着镜中穿新裙子的人后,那确是她,但过着另外一种生活,那种如果当初她留在国内就会过的生活。镜子里的女人并不讨厌,她甚至是动人的,但有点太动人了,让你直想哭,显得可怜、贫寒、脆弱而顺从。
    伊莱娜像在那些关于流亡的梦中,一时惊慌无措:她觉得自己被这条裙子的魔力所控制,禁锢在一种她不愿意过却又无力摆脱的生活之中。就好像当初,在伊莱娜刚成年的时候,她面临着多种生活的可能,但最终选择的生活把她带到了巴黎。但是,其他那些被她拒绝、放弃的生活仿佛还一直等待着她,从暗处妒忌地窥伺着她。现在它们当中的一个已经控制了伊莱娜,将她束缚在她的新裙子里,好像在她身上套了件囚服。
    她惊恐地跑回居斯塔夫那儿(他在市中心有个暂住处),把衣服换了回来。重新穿上厚重的套装后,伊莱娜从窗户往外看去。天空阴了下来,树枝在风中摇曳着。天气只热了这么几个小时。用这几小时的炎热跟她耍了一场噩梦,向她提醒这回归的恐怖。
    (这是梦吗?她的最后一个关于流亡的梦?不,这都是真实的。不管怎样,她感觉从前那些梦向她提醒的陷阱并没有消失,它们一直都存在着,并时刻准备着,窥伺着她的到来。)

    在尤利西斯离开的二十年里,伊萨卡人保留了很多关于他的回忆,不过他们对他并没有丝毫怀念。而尤利西斯饱受思乡之苦,却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个奇怪的矛盾是可以理解的,只要我们明白一点,那就是人的记忆力要想运转良好,就需要不断地练习。如果往事不能在与朋友的交谈中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就会消失。流亡者集中居住在一些移民地,同胞们不厌其烦地反复讲着同样的事情,因此不会淡忘。而对于那些不怎么和同胞来往的人,就像伊莱娜或尤利西斯,他们就不可避免地会得失忆症。他们的思乡之情越强烈,他们的记忆就越空洞。尤利西斯越是痛苦,他忘记的事就越多。这是因为思乡之情并不能促进人的记忆活动,并不会唤起从前的记忆,相反,它满足于本身,满足于自己的激情,完全淹没在自己的痛苦中。
    在杀死那些想迎娶珀涅罗珀为妻并统治伊萨卡的胆大妄为者后,尤利西斯被迫与一群他根本不了解的人生活在一起。这些人,为了讨好尤利西斯,反复对他讲述着他们所能回忆起的一切有关尤利西斯在离开这里去打仗之前的事。他们确信只有伊萨卡才会引起他的兴趣(他们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尤利西斯可是渡过无边的海洋回到伊萨卡的呀!),所以又反复跟他讲述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伊萨卡发生的事,并渴望回答他的所有问题。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尤利西斯厌烦了。其实他所期待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们对他说:“你讲讲吧!”然而这正是伊萨卡人惟一没对尤利西斯说的话。
    二十年里尤利西斯惟一想的就是回归故乡。但一旦回来后,他惊讶地发现,他的生活,也就是他生命的精华、重心、财富,其实并不在伊萨卡,而是存在于他二十年的漂泊之中。这笔财富,他已然失去,而且无法在讲述中再找回来了。
    在离开卡吕普索的归途中,尤利西斯因船失事在法伊阿基亚停留,那里的国王在宫廷接见了他。在那里,他是个外人,一个神秘的陌生人。对于一个陌生人,人们总会问:“你是谁?从哪儿来?你讲讲吧!”于是他就讲了。在《奥德赛》的四首长歌里,尤利西斯向法伊阿基亚人详细讲述了他的冒险经历,他们惊呆了。然而在伊萨卡,尤利西斯不是外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就是为什么谁也没有想到对他说:“你讲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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