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们出门去看电影。克利马看着银幕上的英雄,他正设法靠镇定自若来逃避各种阴谋。克利马又重新恢复了信心,他觉得那个斗士就是自己。他感到要说服茹泽娜堕胎,将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战斗,这使他振作起来,他与那个自信的银幕英雄融为一体,由于他的运气和魅力,他一定能轻易取胜。
当后来他俩相挨着躺在大床上时,他仔细窥视她,她仰身躺着,头陷进枕头,下巴微微翘起,眼睛盯着天花板。她的身躯习惯性地绷得紧紧的(她总是使他想起绷紧的琴弦,有一次他对她说,她有一颗小提琴的灵魂)。他突然窥见了她那人的全部底蕴。的确,这种事时有发生(这是一些不可思议的时刻):她的一个简单的动作或姿势往往会忽然向他展露出她的全部外表以及内心的历史。对于克利马来说,这是一种具有深刻洞察力和富有同情心的时刻。这个女人在他还默默无闻时就爱上了他,随时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她理解他的内心,他的全部思想,他可以和她谈阿姆斯特朗,或者斯特拉夫斯基,谈无关紧要的琐事,或者严肃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她比任何人都更亲近……想象着这个美丽的身躯和脸庞一旦不复存在,他感到自己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他知道他愿意终其一生保护她,他能够为她献出生命。
但是,这种无边的爱浪一下子就消退了。因为他内心充满焦虑和恐惧,他躺在凯米蕾身边,知道他非常爱她,但他却心不在焉,他抚摸着她的脸,却感到他们相隔很远,很远。
1
大约早晨九点钟,一辆漂亮的白色小轿车停靠在疗养镇外的停车场(疗养镇内禁止机动车辆通行)。
沿着主要大街的中心往下走,有一条栽着树木的狭长草坪,草坪的人行道铺着细沙,旁边的长椅漆着各种颜色。宽阔的街道两旁排列着几幢楼房,其中一幢是卡尔·马克思楼。茹泽娜的单身房间就在那里,小号手正是在那个房间度过了倒楣的两小时。在大街的另一边,正对着卡尔·马克思楼,矗立着矿泉疗养地最引人注目的建筑物,建筑的式样具有上世纪末的风格,外表涂抹着灰泥,大门上方镶嵌着一块很大的瓷砖。这幢大楼叫里士满楼,是行政机关中唯一允许保持原名的楼房。
"巴特里弗先生还住在这儿吗?"克利马问看门人。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后,他急忙沿着铺了红地毯的楼梯,上了二楼,一阵敲门。巴特里弗穿着睡衣出来迎接他,克利马有点困窘,他为自己没有预先通知就突然到来表示抱歉,但是巴特里弗打断他,说:
"我亲爱的朋友,不必客气。在这样早的时刻又看见你,没有比这更使我高兴的了。"
他摇着克利马的手,继续说:"在这个国家,人们不会欣赏早晨。闹钟打破了他们的美梦,他们突然醒来,就象是被斧头砍了一下。他们立刻使自己投入一种毫无乐趣的奔忙之中,请问,这样一种不适宜的紧张的早晨,怎么可能会有一个象样的白天!那些每天早晨伴着他们恰当地称为闹钟的一阵铃声开始生活的人,他们发生了什么呢?他们一天天变得习惯于紧张,而不习惯于快活。相信我,人的性格是由他们的早晨决定的。"
巴特里弗把手放在克利马肩上,示意他坐在扶手椅里,他继续说:"我喜欢早晨那些闲散的时刻,就象一尊矗在桥头的美丽雕塑,我跨过它,从夜晚慢慢步入白天,从梦中慢慢进入现实。在这一刻,我多么盼望一个奇迹!一个小小的奇迹,一次不期而遇。它将使我确信,我夜间的梦并没有随着黎明的到来而结束,睡梦中的冒险和白天的冒险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
小号手瞧着巴特里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面用手抚平灰色的头发。听着他那悦耳的嗓音,他辨出巴特里弗有着浓重的美国口音,他选择词有一种好听的、老式的音调,这很容易理解,事实上他从未在自己祖辈的故土上生活过,他主要是从他的双亲那里学会他的母语的。
"你会相信吗,我的朋友?"他又说,带着信任的微笑倾向克利马。"在整个这地方,没有人愿意适应我,甚至连那些护士们,她们虽然在其它方面很有礼貌,但是,当我试图说服她们在早餐时同我度过一个愉快的辰光时,她们总是瞪我一眼,以至我不得不把这样的时刻推迟到晚上,可这时我已经有点累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米兰·昆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