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强盗!”伊万喊叫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但他立即又被接下去。人们刚刚松手,他又站了起来,但这次却没有站稳,自己便坐下去了。他奇怪地四下看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打了个哈欠,又恶狠狠地笑了笑。
“到底还是让你们给关起来了!”他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忽然躺下,头枕在枕头上,孩子似地把一只拳头垫在脸下,同时还说梦话似地嘟哝着,语气已经不那么狠了:“既然如此,好吧……你们会自食其果的。反正我事先警告过你们,往后怎么办,就随你们的便吧!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那个本去-彼拉多……彼拉多……”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洗澡。住一百一十七号单间。进行观察。”医生一面戴上眼镜,一面布置着工作。这时柳欣又吃了一惊:他看见有两扇白色的门悄悄地自动打开,里面露出一条长长的走廊,亮着几盏夜间用的蓝光灯。走廊里推出来一张带小胶皮轮的卧榻,人们把安静下来的伊万移到榻上。伊万被推进走廊,两扇白门又无声地关上了。
“大夫,”感到震惊的柳欣悄声问道,“这么说,他是真病了?”
“啊,可不。”医生回答。
“他这是得的什么病?”柳欣怯生生地问。
深感疲倦的医生看了柳欣一眼,无精打采地说:
“动作性和言语性兴奋……谵妄性解说……看样子他的病情很复杂……应当看做精神分裂症,还有醇中毒……”
大夫的话柳欣一点也没听懂,只晓得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情况反正不大好。他叹了一口气,又问道:
“他怎么老是提到个什么顾问呢?”
“大概是他看见了什么人,那人使他受了刺激,产生了病态的想象。也许是他自己的幻视……”
几分钟后,大卡车载着柳欣返回莫斯科市区。天已经放亮,公路上的路灯还没有熄灭,但已显得毫无用处,甚至有些碍眼。卡车司机由于白白搭上整整一夜而气得鼓鼓的,所以拼命开快车,每逢转弯的地方后轮向外滑,车身都倾斜过来。
眼看着一片树林被甩到后面去,莫斯科河退到一旁,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向卡车扑过来:带岗楼的围墙、木柴垛、极高的柱子和天线杆,杆上穿着许多线圈,一堆堆碎石,被各种沟渠分割成一块块的土地——总之,使人感到莫斯科就在眼前,转过弯去就是,它马上就会冲过来,把我们抱住。
柳欣的身体随着车厢摇晃、颠簸,身下坐的一块木头不时要摆脱地的压力,跳到一旁去。餐厅的长毛巾在车厢里乱滚,这是提前乘无轨电车回城的民警和潘杰烈临走前胡乱扔到车上的。柳欣在车上爬着,想把毛巾收到一起,但忽然恶狠狠地自言自语说:“见它的鬼去!我干吗傻小子似的在这儿乱爬?”他用脚把毛巾踹到一旁,再也不看它一眼。
柳欣坐在车里,心情极糟,显然是在精神病院的所见所闻使他感到很痛苦。柳欣很想理清自己的思绪:究竟是什么在折磨他?是深深印入脑海的那条装着蓝光小灯的走廊?是认为失去理智才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幸这个想法?对,就是这个想法,当然包括它。不过,这个想法也很一般呀。不,似乎还有某种别的感情。是什么呢?是伤心?就是它,对,对!是无家汉指着鼻子对他说的那些叫人伤心的话。使他难过的倒不是那些刺人的话本身,而是那些话确实包含着真理。
诗人柳欣这时已不再往路旁看了,他盯着眼前不住跳动的肮脏的车厢板愁肠百结,既怨天,又尤人。他喃喃自语着。
不错,他写诗……他今年三十有二了!真的,想想看,今后怎么办呢?今后他还会这样的,每年编那么几首诗。一直到老?对,一直到老。这些诗会给他带来什么?会给他荣誉?“别胡说了!至少你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吧!编造歪诗的人是永远得不到荣誉的。你问那些诗为什么是歪诗吗?伊万说得对,伊万说出了真实情况!”柳欣毫不留情地自问自答说,“就因为我写的那些东西,我自己也一点都不相信!
突然害起神经衰弱症的诗人柳欣身子往前一晃,他感到车厢底板像是不再向两边摇摆了。抬头一看,原来大卡车早已开进市区,莫斯科已经破晓,天边的云彩染成了金色。刚才的一晃,是这辆车在进入大街的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正在车辆的长龙中等待。他还看到,就在他身旁很近的地方,有一个铁人站立在石座上,微微歪着头,冷眼旁观着大街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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