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回家去。去干什么?
当他经过一个标志柱旁边的小塔楼前时,报警器尖锐的叫声迎面传来。他吃惊得厉害,甚至几乎摔倒,一直退到了花岗石矮墙上。他在那儿坐下来,没有一点力气,被声音震垮了。
首先回答的汽船好像很近,正请求进港,潮水已经高了。
皮埃尔转过身,看见了它,被雾模糊了的红色灯。接着在港口电炬分散了的光辉下,一个庞大的黑影显露在两条防波堤中间。在他后面,一个老人的嗓子,一个退休老船长用嘶哑嗓子喊道:
“船名是什么?”
于是在雾里站在船桥上的引港人,也用同样嘶哑了的声音回答说:
“圣-塔-露西亚。”
“哪国的?”
“意大利。”
“哪个港。”
“那不纳斯。”
这时在皮埃尔朦胧的眼前仿佛看见了维苏戚火山上的火焰,然而在火山脚下,索仑特或者卡泰拉玛①的桔树丛中却是萤火虫漫林飞舞!他曾多少次梦见过这些熟谙的名字,好像他多么熟悉这些地方的风景。唉!要是他能立刻离开此地,不管到哪里,永不回来,也不写信,不让人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不,他得回去,回到父亲家里,睡到他的床上。
①Sorrente,Castellamare均为意大利地名,盛产桔子。
就这样,就不回去,就等到天明。汽笛的声音使他高兴。他站起来,开始走来走去,像一个在船桥值班的船员。
在第一艘轮船后面又进来了一艘,又大又神神秘秘,这是一艘从印度回来的英国船。
接着又看到几艘,一艘接着一艘,从看不透的雾里出来。后来因雾重,潮湿得无法忍受,皮埃尔开始往城里走。他冷得厉害,走进了一家水手的咖啡店,想喝上一杯甜热酒;当加了胡椒的热酒烧似地炙热了他的上腭和喉头时,他感到在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也许他弄错了?他对自己的胡思乱想太熟悉了!说不定自己弄错了?他用对一个无辜者草拟起诉书的方式收集证据,当相信这个人有罪时是很容易误判的。等到他睡过一觉,他的想法也许会整个儿变了。于是他回家去睡觉,并且在意志的强制下,他终于入睡了——
然而,在梦魂不安的睡眠里,医生只是全身麻痹地躺了才一两个小时。当他在关了门窗的温暖房间里,从黑洞洞中醒来时,还没有能开始思索,就又感受到痛苦的压抑;这是在痛苦状态下入睡时给我们留下的精神上的不适。仿佛昨夜打击我们的不幸乘我们休息的时候钻进了我们的体肤,好像经历了一场寒热似的又痛又疲劳。猛然间,想过的事又回到了他脑海里,于是他在床上坐起来。
他慢慢地,一件又一件地重拾起所有的论点,这些论点曾在防波堤上的汽笛声中折磨过他。他越想,疑点就越少。他感到被自己的推理硬拽到了令人受不了的肯定结论,就像被一只扼住了脖子的手拽着。
他渴,他热,他心砰砰跳。他站起来想推开窗吸点儿空气。正当他站起来时,他听到隔着墙一阵轻轻的声音。
让安安静静地睡着,轻轻地打着呼噜。他睡着,他!他一点没有感到、没有猜到,一个结识了他母亲的男人给他留下了他的财产。他得了这笔钱,认为这是公正的,自然的。
他睡着了,有钱而且心满意足,不知道他的哥哥痛苦悲伤得喘不过气来。对这个无忧无虑、心满意足、打呼噜的人,他升起了一腔怒火。
昨晚,他可以敲他的门,走进去,坐到他床边,在他突然醒来的惊愕中对他说:“让,你不该保留这笔遗赠,它明天就会使人怀疑我们的母亲,使她蒙上耻辱。”
可是今天他不能再说了,他不能告诉让,说他毫不相信他是他们父亲的儿子。他现在将他发现的这个耻辱保留埋藏在他心里,对所有的人瞒起他看到了的污点,任何人都不该发现,即使是他的弟弟,尤其是他的弟弟。
他现在几乎不再徒然幻想公众舆论的尊敬了。他但愿即使人人骂他的母亲而他仍知道她清白无辜。他!他怎能忍受每天就在她身旁生活,却在看着她的时候相信她曾由于一个外人的抚爱而生下了他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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