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想试试怀疑,是不是他的哥哥出于妒恨说了谎话?
然而假使不是失望得走投无路,他又怎能够惨到对自己的母亲说出这种话来?加之在让的耳朵里、视觉里,乃至肌肤深处仍然记得皮埃尔的语调和姿势里的某些话、某些痛苦的呼叫;它们悲痛得叫人抗御不了,无法置疑,只有肯定。
他真是给压垮了,那怕是动一动也不行,一点毅力也没有。他伤心得无法承受;他还感到了他的母亲就在门后面,什么都听见了,而且在等着。
她在干什么呢?没有一点动作,没有一点儿轻微的震动声音,一点儿声息、一声哀叹来表明在这层板壁后面有一个人在。她逃走了吗?可是从哪儿呢?要是她逃走了,那她就得跳了对着马路的窗口。
他惊得一下子跳起来,猛迅得不容考虑,不等开门就闯进了他的卧室。
这房间像是空荡荡的。只有放在五屉柜上的一支蜡烛在照着。
让扑到窗口,窗户是关着的,连防风板也关着。他转过身用焦急的眼光搜索黑黝黝的四角,于是他看到床上的帐子拉过了。他跑过去,揭开来。他的母亲正仆卧在他的床上,脸埋在枕头里,用双手将枕头捂住了脑袋不敢再听。
他开始以为她闷死了。后来他抓住了她的肩头将她翻转过来,她没有放开捂住她的脸的枕头,她还咬住了它免得哭出来。
可是接触到了她发僵了的身体和肌肉僵直的胳膊,使他感受到了她正遭受着难言的痛苦的打击。她用牙、用手将灌满了羽毛的枕头布套捂在嘴巴上、眼睛上、耳朵上,为的一点不让他看到她、不对他说话,使他只能从看到的精神震荡情况去猜度她究竟痛苦到了何种程度。于是他的心,他单纯的心,因为怜悯而五脏欲裂。他不是一个法官,他甚至不是一个仁慈宽大的法官,他是一个十分软弱的人,一个充满深情的儿子。他一点也没有想起另外那个儿子对他说的话,他也不推想更毫不申辩他只是用双手抚摸母亲不动的身体。拿不掉她脸上的枕头,他就一边哭着吻她的袍裙一边说:
“妈妈,妈妈,我亲爱的妈妈,看看我!”
假使不是一阵像绷紧了的弦似的振动传过,一阵几乎感觉不到的战栗传遍了她的全身,她就像是死了似的。他反反复复地说:
“妈妈,妈妈,听听我。这不是真的。我很清楚这不是真的。”
她一阵痉挛,屏住了呼吸,接着突然在枕头里抽泣起来。于是她的神经松弛了,僵硬的肌肉变软了,她的略略张开的手指放松了枕头。她帮她揭开了脸孔。
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成了刷白色的,看得见在她闭着的眼睛里流着眼泪。他,搂住了她的脖子,吻她的双眼,慢慢的一个个深吻沾满了她的眼泪,他一边不断地说: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很清楚这不是真的。别哭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她爬了起来,坐着,看着他,用一种在某些情况下,足以豁出命去的勇气对他说:
“不,这是真的,孩子。”
他们俩一句话也没有,面对面坐着。有好一阵子,她仍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伸长了脖子,把头晃来晃去呼吸,后来她重新克制住了自己,接着说下去:
“这是真的,我的孩子。为什么要说谎呢?这是真的。要是我说谎你就不会相信我。”
她那副呆女人的神气把他吓住了,他傍着床边跪到地上,呶呶说:
“别说了,妈妈,别说了。”
她站了起来,用令人吃惊的毅力和决心说:
“我另外没有什么话可以对你说的了,我的孩子,永别了。”
于是她朝门口走过去。
他拦腰把她抱住,叫道:
“你干什么,妈妈,你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哪能知道……我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我成了无依无靠的了。”
她挣扎着要走。他拦住她,找不到话可说,只是重重复复对她说一个字:
“妈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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