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84)

2025-10-09 评论

    然而,最可怕的疑虑从旅行结婚回来就开始出现了。他们还没打开箱子,家具包装还没拆开,准备供她做古老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主妇之用的十一箱东西还没取出来,她就差点儿昏死过去,因为她发觉,她成了这个错误家庭的囚徒,更糟糕的是,和一个不是囚徒的人关在一起。六年之后她才出了牢笼。这六年是她一生中最不幸的六年,她绝望地忍受着婆婆的刁难,小姑的愚昧——她们没有在这个牢笼中活活烂掉,是因为关进牢笼已经成为她们心中的天经地义的事了。
    甘心屈服于家庭礼教的乌尔比诺医生,对她的恳求装聋作哑。他相信,上帝的智慧和妻子的无限的适应能力将会使一切就绪。母亲的衰老使他心疼,营堂健在的喜悦,换个时代的话,会使最没信心的人也会产生求生的渴望的。不错,那位漂亮、聪明、在她那个环境里少见的敏感的女性,将近四十年来一直是她的人间天堂里的灵魂的主宰。编局使她痛苦到了只相信自己的地步,而且使她变得刻薄尖酸,视所有的人为敌。她的退化的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她因丈夫睁着眼睛在一次黑人起义中丢了老命而怨恨——她自己就这么说,而本来唯一正确的牺牲应该是为了她而生存下去。说到底,费尔米纳的美满的婚姻,就只维持到结婚旅行那段时间,而那个唯一能帮助她免遭最后的灭顶之灾的人,又在母亲的威严面前吓得噤若寒蝉。对那个所谓母亲不久人世的欺骗,费尔米纳怪罪的是他,而不是那几个呆头呆脑的小姑子和那疯疯癫癫的婆婆。她到此时才发现,在学术权威和陶醉尘世乐趣的背后,她竟嫁了个不可救药的懦夫——一个因自己姓氏的社会分量才显得轩昂不凡的可怜虫,但已为时太晚了。
    她把希望寄托在初生的儿子身上。感觉到他从自己的身体里出来的时候,她为摆脱某种不是自己的东西而觉得轻松。但是当助产婆把赤条条的、浑身是粘液和血的肮里肮脏的脖子上缠着脐带的儿子抱给她看,她自己觉得对那个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小惠子一点儿也不喜欢时,竟把自己也吓坏了。可是,在独坐宫殿的孤寂中,她渐渐认识了他。母子相互认识了,她欣喜若狂地发现:儿女不是因为是儿女,而是因为爱怜和抚养才成为亲人。在那个不幸的家庭里,除了儿子之外,她谁的气也不能忍受。寂寞,公墓似的花园,没有窗户的巨大的房间里凝滞不动的时间,都使她感到压抑。漫漫长夜里,从邻近的疯人院里传来的疯女人的叫声,使她觉得自己也要疯了。每天都要布置宴请用的桌子,铺上绣花台布,摆上银餐具和灵堂里的蜡烛,让五个鬼影子似的人坐下来用一杯加奶咖啡和奶酪饼当晚饭吃的习惯,使她觉得羞耻。她诅咒傍晚的念珠祈祷,诅咒饭前经,诅咒对她拿刀叉的姿势、象街上的女人似的撩开神秘的大步走路、穿得象马戏团演员、对待丈夫的热情方式、乃至不用头巾遮住胸部就给小孩喂奶等等没完没了的指责。当她刚刚按照英国的新派做法,邀请人们下午五点来喝茶、吃皇家饼干和花味甜食的时候,婆婆唐娜?布兰卡就扬言,反对在她家里用药来代替奶酪巧克力和木薯面包圈儿发汗。连做梦都免不了挨骂。一天早晨,费尔米纳说她梦见一陌生男人赤身裸体地在宫殿里走来走去,边走边撤及,唐娜?布兰卡涩声涩气地打断她的话说:“正经女人不可能做这种梦。”
    除了始终觉得是寄人篱下之外,还有两件更倒霉的事。其一是,每天吃茄子,各种做法的茄子。唐娜为了表示对已故的丈夫的尊敬,不准改变这一习惯,而费尔米钢又拒不食用。她从小就讨厌茄子,在尝茄子味道之前就讨厌,因为她觉得茄子的颜色跟毒药似的。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无论如何,在她的生活里有一点变得对她有利了,在她五岁的时候,她在吃饭时也说过同样的话,她父亲强迫她吃下了整整一锅为六个人准备的茄子。那一次,她以为她要死了,起先是没完没了他呕吐嚼碎了的茄子,后来又被灌了一碗罐油,来治她吞下大量茄子可能招致的疾病。记忆中,两种东西只是同一种泻药,不仅害怕它们的味道,而且害怕它们都是毒药,使她把茄子和德油混为一谈了。在卡萨杜埃罗侯爵府的催人呕吐的午餐上,她只好移开视线,免得想起程油使她吐得死去活来的情景。
    另一件倒霉事是竖琴。一天,善于洞察媳妇肺腑的唐娜开口说道:“我不相信正经女人不会弹钢琴。”对这道慈谕,甚至她的儿子也想提出异议,因为他童年最贪玩的那些年头,就是在钢琴课堂这个牢笼里度过的,尽管他长大成人之后曾经感谢让他上了钢琴课。他难以想象,年已二十五岁,又是那么一种性格的妻子,关在钢琴课堂上怎么受得了。但母亲思准的仅仅是,把钢琴换成竖琴,其不近清理的理由是,竖琴是天使的乐器。于是,从维也纳运来了一架精美绝伦的竖琴,跟黄金做的一样,能发出金子般的声音。后来,一场火劫之后,这架钢琴成了市博物馆最珍贵的文物之一,费尔米纳忍受了这种无形的监禁,试图以最后的牺牲来阻止关系的恶化。起初,她向一位专门从蒙波斯请来的教师学琴,十五天后,这位教师猝然长逝,她又跟着培训班的乐师学了几年,教师嘴里喷出的坟墓里的气息,使竖琴学生们掩口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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