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山羊。”她不动声色地说。
“山羊?当然是山羊!很有研究,我想说,这真使我惊讶。画的都是山羊,栩栩如生。您可以问我的朋友卡门青,他是在山区长大的;他会承认我说的话一点也不假。”
我正既尴尬又开心地在一旁听他们扯淡时,感觉到这位女画家的目光向我飞来,打量着我。她端详了我良久,毫不拘束。
“您是山区人?”
“是的,小姐。”
“看得出来。那您对我画的山羊有什么看法?”
“哦,确实画得很好。至少我不会象理查德那样把它们当成母牛的。”
“多谢您的好意。您是音乐家吗?”
“不,在上大学。”
她再也没有同我讲一句话,而我呢,可以静心地观察她了。长围裙遮掩并歪曲了她的体形。她的脸我也并不觉得美。线条分明而紧凑,眼睛稍显严厉,头发浓密、乌黑、柔软;使我扫兴的,使我几乎感到讨厌的,是她的面孔的肤色。这使我不折不扣地联想到戈贡左拉干酪①,如果我发现那上面有绿纹,我绝不会感到惊讶。我还从未见过韦尔斯人②有这样苍白的脸,现在,在晨曦般的画室的光线照射下,情形更糟,她看去简直象是石头,不象大理石,而象一块被风化了的、失去色泽的石头。而我又不习惯于探究女人的脸型,只习惯于象孩子似的在女人的脸上寻找柔和、红润和妩媚——
①戈贡左拉是意大利一地名。有干酪集市。
②韦尔斯人,在古代指与德意志人为邻的罗马人,后泛指西班牙、法国和意大利人。
这次走访也使理查德大为扫兴。因此,过了几天,他来告诉我,如果我答应给阿格丽哀蒂当模特儿,她将非常高兴;我听了更觉纳闷,简直感到惊诧。他说,只不过画几张速写,不画脸,只画身子,她认为我的魁梧身材有那么点典型性。
这件事情尚无下文的时候,发生了另外一桩小事,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决定了我此后若干年的前途。一天清晨,我睁眼醒来时,却不料自己已经成了作家。
在理查德的催逼下,我纯粹为了练笔,偶或描绘过我们圈子里的人物、不足道的经历和谈话之类,随笔式的,而且尽可能写得忠实,另外,我还撰写过几篇同文学与历史有关的文章。
这天清晨,我还在床上躺着,理查德走进我的房间,把三十五个法郎放在我的被子上。“这归你。”他用一种生意人的口气说。他让我猜,但我怎么也猜不着,最后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把上面刊登的我的一篇小说指给我看。我的不少手稿他都抄录了,背着我投给了他认识的一位编辑,替我卖了钱。刊出的第一篇小说以及稿酬,现在都捏在了我的手里。
我当时的心情很奇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对理查德这样先斩后奏,我本来很恼火,但是,我第一次产生了作家的甜蜜的骄傲感,见到大笔的钱,想到突如其来的小小的文学家声誉,这种种感想力量更大,终于占了上风。
我的朋友带我到一家咖啡馆去同那位编辑会面。他请求把理查德给他看的另一些作品留在他那里,并让我不时地寄些新作去。他说,我的作品有自己的特色,尤其是有关历史的文章,他愿意再要几篇,稿酬从优。这时,我才明白这桩事情的重要。我不仅可以天天吃上正正经经的饭食,还清数目不大的债务,而且还可以抛弃强迫性的学习,或许不久便能自力更生,在我所喜爱的领域里埋头工作。
事后有一次,我收到那位编辑寄到我住处来的一大堆供我写评论用的新书。我恨不得一口吞下去似的浏览了一遍,足足忙了几个星期。但是稿费要到一个季度末了才支付。我看到收入有了指望,生活就比以往过得好一些。一天,我发现只剩了最后几个铜板,便又开始了饥饿疗法。一连几天,我只在自己的阁楼上吃面包喝咖啡,后来,硬是被饥饿拽进了一家餐馆。我带了三本供我写评论的书,准备留下当作付饭费的抵押品。事前我已经去过旧书店,但人家不收。饭菜可口得很,到了喝黑咖啡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害怕了。我吞吞吐吐地向女招待员承认身上没有钱,但是愿意把这些书留下来当抵押。她伸手拿了一册,是本诗集,好奇地翻阅着,然后问我,她可不可以阅读。还说她那么喜欢读书,就是弄不到手。我心想,这下可得救了,便建议她留下这三本书顶替饭费。她同意了我的建议。就这样,她一次又一次地收我的书,总共顶替了十五法郎的饭钱。薄一点的诗集我拿去换一块干酪和面包,长篇小说能换来干酪、面包,外加萄葡酒,单行本的中篇小说只能换来一杯咖啡和面包。据我的记忆所及,这批书多半是些在风格上力求时髦的蹩脚货,而这位好心的姑娘可能由此对当代德语文学获得了一个离奇古怪的印象。那些个上午,我今天回想起来还感到愉快:我满头大汗,一目十行地读着某一本书,只想赶紧读完,写出几行评介文字,在中午以前把它了结,好拿去换点吃的东西。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理查德知道我缺钱花,因为我对此感到羞惭,其实这毫无必要;只有万不得已时,我才求助于他,而且总是在短期内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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