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要在这里耍弄一下我的读者中可能会有的龌龊小人,故意略而不谈这一段生涯。这决计不是什么胆怯。我承认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走上歧路,见过各种各样的肮脏事情,自己也陷进去过。从此以后,我便同放浪文人的罗曼蒂克格格不入了。诸君也理应允许我保持洁净和善良,这本来也是我的资质。过去的那一段岁月就让它过去吧,往事何必回首!
一天晚上,我独坐林中,考虑着我究竟是离开巴黎呢,还是干脆了却此生。我想着想着,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这是许久以来的头一回。我盘算了一下,自己牵挂无多。
但此时,我突然在清晰的记忆中见到了久已过去、早被遗忘的那一天——一个夏日的清晨,在山区家中,我见到自己跪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着我的母亲,正遭受着死亡的痛苦。
我震惊了,我羞惭了,怎能这么久不再去回想那个清晨?!愚蠢的自杀的念头消逝了。因为我相信,任何性格严肃而行为并未完全越轨的人都不可能夺去自己的生命,何况他还曾目睹过一个健全善良的人的生命之光如何熄灭。我见到母亲再次死去。我在她的脸上见到死神无声而严肃的劳作。死神使她的脸变得高贵。他,死神,有一副严厉的面孔,但又象一个小心翼翼地搀着迷路的孩子回家的父亲,既威严又宽厚。
我恍然大悟,原来死神是我们聪明而又善良的兄弟,他知道准确的时辰,我们大可放心,时辰一到,定能见他站在我们的面前。我开始懂得,痛苦也罢,失望也罢,忧愁也罢,都不是为了使我们灰心丧气,使我们变得既无价值又无尊严,而是为了使我们成熟起来,改变形象,焕发神性。
八天以后,我把箱子托运到巴塞尔,自己步行穿越法国南部美丽的一角。对不幸的巴黎岁月的回忆,原来象一股恶臭似的紧追着我,如今我一天天地感到这段回忆淡薄了、变成了灰蒙蒙的一团雾气。我出席了一次Courd’amour①。我在宫殿、磨坊、谷仓过夜,同皮肤黝黑、无话不谈的小伙子们共饮他们的暖肚开怀的葡萄酒——
①法语:爱情法庭。农村中按古老传统而设,公断男女私情纠纷。
两个月以后,我到达巴塞尔,衣服破烂,身体消瘦,皮肤晒黑,内心也起了变化。这是我第一次作这么长的徒步旅行,以后还作过多次。从洛迦诺到维罗纳,从巴塞尔到布里格,从佛罗伦萨到佩鲁贾,沿途很少有我不曾仆仆风尘地去过两三回的地方——追随着种种梦想,但还没有一个变成现实。
我在巴塞尔城郊租了一座小楼,打开箱子,取出我的家当,便开始工作。生活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城市里,又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使我暗暗高兴。同几家报刊杂志的联系还保持着,我必须工作和生活。最初的几周,美好而宁静。渐渐地,旧日的悲哀又重新回来,一呆就是几天、几周,甚至在工作时也不离去。不曾在自己身上感受过什么是忧伤的人,是难以理解这种情形的。我该怎么形容呢?我怀着一种可怕的孤独感。城市和住宅里、广场和街道上的人们及其生活,同我和我的生活之间,始终横着一条鸿沟。哪里发生了一场大灾祸,报上刊登了重大的新闻,都同我毫不相干。庆祝节日,出殡送葬,开设集市,举办音乐会——有何意义?为何目的?我奔出屋门,徘徊在森林里、山丘间、公路上,在我周围,草地、树木、农田缄默无语,悲哀而不倾诉,望着我,无声地恳求我、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想要迎上前来问候我。但是它们仍呆在原处,说不出话来,我理解它们的苦恼,一同分担苦恼,因为我无力解救它们。
我去找医生,带去详细的文字记述,试图向他形容我的苦恼。他读了,作了询问,替我作了检查。
“您健康得很,令人羡慕。”他赞不绝口地说,“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读点书,听听音乐可能会使您心情愉快一些,试试看吧!”
“由于职业关系,我每天都要读一大堆新东西。”
“到野外去活动活动,或许会对您有好处。”
“我每天走路三、四小时,假日里至少要加一倍。”
“那您就得强迫自己同人们交往。您有变成不爱同人交往的危险,而且会越来越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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