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卡门青(3)

2025-10-09 评论

    我们这个乡所缺少的,便是经常增添外来的新鲜血液和生命。这里的居民是还算得上精力充沛的一族人,几乎家家都结下了最近的血亲关系,足足四分之三的人都姓卡门青。这个姓氏一页一页地填满了教堂的簿册,见之于教堂公墓的十字架,还被人用油漆书写或用粗犷的刀法刻在房屋上。连车行主的车辆上、牲口棚的桶上以及小船上也都可以看到这个姓氏。在我父亲的房屋的大门上方,也书写着:“此屋为约斯特和弗兰齐斯卡·卡门青所建”,不过这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父亲的一位先祖,我的曾祖父;如果我也没有留下子女便去世的话,那末,肯定也会有一个姓卡门青的人搬到这个老窝里来住,只要到时候这所房屋还在,上面还有屋顶。
    然而。且不论表面上信教的虔诚,在本村居民中,也有坏人和好人,有高贵者和卑贱者,有强者和弱者,除了某些聪明人而外,还有少数逗人乐的傻瓜。至于白痴,则根本没有计算在内。象任何地方一样,这里也是大千世界的小小缩影,又由于老老少少,机灵鬼和傻瓜蛋都是姑表亲戚,相互间关系密切,所以,往往在同一所房屋里,板起面孔、高傲自大的人同目光短浅、轻率大意的人经常发生龃龉。因此,我们的生活为人性显示其深邃与滑稽提供了足够的天地。只是这生活蒙上了一层永久性的纱幕——被掩饰起来的或者未被意识到的压抑感。对各种自然力的依赖,有着干不完的活计的生活的劳苦,随着时光的流逝,使得我们这个本来就在老化的一族人,都染上了沉思的癖好,虽说我们的严峻的脸配上沉思倒也不坏,但却沉思不出任何结果来,至少是没有令人欣快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大家只靠那几个傻瓜来取乐,他们虽然沉默寡言,一本正经,但总会使环境生色,并带来一些机会,引起人们哄堂大笑和嘲讽讥诮。如果他们之中有谁由于干了一桩新的蠢事而成为议论的对象时,快活的表情就象一道闪电掠过尼米康的儿子们布满皱纹的棕色面孔,在取笑别人而得到的乐趣之外,还撒上美味的法利赛人①的调料,即为自己胜人一筹而洋洋自得,啧啧有声地品尝这种快慰,深信自己决计不会这样糊涂或者犯这样的错误。多数人介乎义人和罪人②之间,如果这两种人有什么好处,他们都乐于分享。我父亲便是这多数人中的一个。一件蠢事,倘若不能使他既动心又不安,既蠢蠢欲动地想赞同干蠢事的人,又老想到自己是个从未失算因而留下污点的人,于是就摇摆不定,显得十分可笑。倘若做不到这一点,那末,这件蠢事就愚蠢得还不够到家——
    ①法利赛人是古代犹太教一教派的信徒,他们坚守摩西的法律。这里比喻相信自己言行正确的人。
    ②《圣经》用语。指在宗教和道德上守规矩和不守规矩的人。譬如下文把酗酒者也称作罪人。
    我的舅父康拉德也属于傻瓜之列,但在智力上,他并不因此而比我父亲以及其他英雄好汉们差。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机灵鬼,只是被一种不安好动的创新精神所驱使,而别人本来倒应该羡慕他具备了这种精神。不过他自然从来不曾走运过。但他并不就此垂头丧气,无所作为地沉思默想,反倒一再开始新的尝试;这无疑是他的优点,可是,旁人却认为这是他可笑的特点,因此把他当作本教区不拿报酬的丑角。我父亲对他的态度一直在钦佩和蔑视之间摇来摆去。他的这位内兄每提出一项新的计划,总使他感到非常新奇,非常兴奋,尽管他试探性地用反话询问,含沙射影地讥讽,但也无法掩饰住他的这种心情。每当我的舅父表示深信自己有成功的把握,并开始充好汉的时候,我父亲就会被吸引住,还投其所好地怀着兄弟的情谊赞成这位天才,直到不可避免的失败临头为止。对于失败,我的舅父只是耸耸肩膀,可我的父亲反倒怒不可遏,挖苦他,辱骂他,几个月不瞧他一眼,不同他说一句话。
    康拉德曾使我们村里的人头一回看到了帆船,为此,我父亲的小船还差点赔了进去。舅父根据日历上的木刻画,精细地制作了船帆、绳索、桅杆等器具,可是,我家的小船太窄,不适合改成帆船,所以这毕竟不是康拉德的过失。准备工作延续了几个星期,我父亲心情紧张,既抱有希望,又提心吊胆,简直坐立不安。至于村里其余的人,他们谈论得最多的莫过于康拉德·卡门青的最新计划。帆船在湖里试航那天,对于我们来说真是意义重大。那是多风的晚夏的一个清晨。我的父亲胆怯地预感到可能会遭殃,便离得远远的,还禁止我随船出航,使我非常伤心。陪同帆船艺师的,只有面包师菲斯利的儿子一人。但是全村的人都站在我家的铺鹅卵石的空场上或者小园子里看热闹。这可真是件前所未闻的事情哪!离岸远处刮着一股轻快的东风。小船先得由那个小伙子划,直到进入微风中,才扬起船帆,高傲地驶去。我们惊叹着目送它绕过头一个向湖中突出的山脚消失了影踪,接着便动手准备欢迎这个聪明机智的舅父胜利归来,并对自己暗地里恶意讥诮他的念头感到羞愧。可是,到了夜里,小船回来了,船帆不见了,两个船夫半死不活,面包师的儿子连连咳嗽,并说;“你们是来欢庆的,可差一点在这个礼拜天摆两次丧宴哩!”我父亲不得不给小船补上两块新木板。从此以后,在蓝色的湖面上再也见不到船帆的倒影了。事后不久,别人一见到康拉德匆匆忙忙去干什么事情时,还会在他身后喊道:“挂上船帆,康拉德!”我父亲把怒火吞进肚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一遇上他这位倒霉的内兄,就扭转脸去,啐出一口唾沫,让它画一道大弧线,飞出远远的,借以表示非语言所能形容的轻蔑。这种情况延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康拉德带着耐火烤炉计划前来找他商谈时为止。这项计划给这位发明家招来了没完没了的嘲笑和讥讽,还让我父亲赔了四个塔勒的现金。他一想起这件损失四个塔勒的倒霉事就心疼,所以根本就不敢去想它。很久以后,有一回家里又缺钱花了,我母亲随口说,要是这一大笔白扔的钱还在的话就好了;父亲一听,脸红到脖子根上,但他硬着头皮,只是说:“我要愿意的话,一个星期天就可以把这笔钱统统喝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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