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遇见她。天气又渐渐凉了,我便去找伊丽莎白,请她让那个可怜的驼背高兴这一回。她乐于助人,一口答应,让我到约定的日子去接她,陪她去动物园,博比则坐着轮椅在那里等待。当这位衣着讲究、美丽文雅的太太向这个残废人伸过手去,微微朝他弯下身子时,当可怜的博比喜笑颜开,睁开善良的大眼睛,感激地、几乎是温柔多情地望着她时,我简直无从断定,在这一瞬间,这两个人之中究竟谁更美,更贴近我的心。这位太太讲了几句亲切友好的话,那位残废人炯炯的目光片刻也不离开她,我站在一旁,看到我最心爱的、被生活用鸿沟隔开的这两个人手拉手的这一瞬间,感到惊异不已。那天下午,伊丽莎白是博比的唯一主题,他赞美她的美,她的高雅,她的善良,她的衣裙、黄手套、绿皮鞋,她的步态和目光,她的声音,她的美丽的帽子,我则相反,看到恋人向我的知心朋友布施,感到痛苦而可笑。
在这一段日子里,博比读了《绿衣亨利》和《塞尔德维拉的人们》①,并且熟悉了这些书里的世界;这样,我们就靠《施莫勒的潘克拉茨》、《阿尔贝图斯·茨维汉》和《三个正直的制梳匠》而得到了共同的挚友。我一度考虑该不该给他读点康拉德·费迪南德·迈耶尔②的书,但把握不定,因为我觉得,迈耶尔的语言过分简练,这种拉丁式的言简意赅博比是不会欣赏的,另外,我也生怕让这宁静中有欢快的眼睛看到历史的深渊。我于是打消此念,给他讲了圣方济格的事迹,让他读默里克③的短篇小说。他对我说,如果不是经常在水獭池边全神贯注地观赏种种如寓言里所描写的水中奇景的话,那末,默里克的关于美丽的劳的故事一多半他不能欣赏,对这番话我感到很新奇——
①《塞尔德维拉的人们》也是凯勒所作,中篇小说集,1856年初版,1874年增订版,共十篇(包括下文所述三篇)。
②康·费·迈耶尔(1825—1898),瑞士作家,以历史小说见长。
③埃杜阿尔德·默里克(1804—1875),德国作家。
我们如何渐渐地进入以“你”相称的兄弟般的关系,这个过程颇为有趣。我没有提出过,他更是无从接受,但是,我们越来越频繁地用“你”来称呼,完全出于自然。有一天,我们偶然察觉了。不禁哈哈大笑,于是就一直这样称呼下去了。
初冬来临,我们不能再外出,我又在博比姐夫的起居室里一呆便是一个晚上。我这时才发现,新友谊的获得可不是完全没有牺牲的。木匠一直愁眉苦脸,冷冰冰地爱理不理。久而久之,不仅博比这个无用而累赘的寄食者,甚至我同博比的关系都使他感到讨厌。结果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我整个晚上愉快地同那个瘫痪病人说说笑笑,这位屋主人却气鼓鼓地坐在一旁读报。他同自己的妻子也意见不一了,她往常是百依百顺的,这一回也坚持己见,不答应把博比安置到别处去。我几次想劝他心平气和一些,或者向他提出一些新的建议,可是无从谈起。他甚至变得刻薄了,讥诮我同这个废人的友谊,这使博比日子过得很不愉快。我每天同病人一起呆很长时间,但是房间本来就狭窄,我们两个自然非常碍事,不过我还始终希望木匠会和我们亲近,会慢慢地爱这个病人。最后,我落得个左右为难,任何事情,做也不成,不做也不成,不是得罪了木匠,便是侮慢了博比。我一向反对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匆忙做出决定,在苏黎世的时候,理查德就已经把我叫作犹豫者彼得,于是我一连几个星期地观望着,老是担心会失去其中一个或者他们两个的友谊,苦恼得很。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越来越令人不快,我又常去酒店解闷。一天晚上,这种讨厌的情况又惹得我非常生气,我就到一家卖沃州酒的小酒店里,灌了好几升来冲刷恶劣的心情。我好不容易撑着身子走回家去,这是两年以来的头一回。翌日,如同以往狂饮后一样,我神清气爽,便鼓足勇气去木匠家,决心最终结束这出喜剧、我向他建议,他可以把博比交给我来照管;他听了并无反感的表示,考虑了几天以后也当真同意了。
我紧接着带着我可怜的驼背迁进新租的寓所。我觉得自己仿佛结了婚,结束了习以为常的单身汉生活,两个人有条有理地过起日子来了。尽管一开始在经济开销上有过几次失败的试验,但还能行。请了一个女佣人天天来打扫、收拾、洗刷。饭食让人送到家来。不久,我们两人一起生活得十分温暖而舒适。我不得不放弃无忧无虑的或近或远的徒步旅行了,当时这并没有使我感到有什么可怕。在工作的时候,我觉得有这位朋友静静地呆在身边,甚至使我安心,给我以促进。侍候病人,尤其是给他穿衣脱衣,我可从未做过,起初并不怎么乐意、但是,我的朋友是那么有耐性,又那么感激不尽,使我感到羞愧,便尽力精心服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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