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沿着井状通道狭窄的梯子倒退着往下爬时,燃烧物散发出来的有刺激性的气体以及其他更呛人的气味几乎使他窒息。他用手绢捂住鼻子走进了锅炉房,脚下一滑摔倒在潮湿而油腻的狭窄通道上。他看见白色的日光垂直地射进锅炉房,水从锅炉里汩汩地流进流出,令人感到古怪,像做噩梦一样。搜寻组的人在左舷的远处,威利走下最后一级阶梯,冰冷而黏滑的水钻进了他的裤腿。他趟着随船身的摇摆时而没过脚踝时而深及腰间的水穿过了锅炉房。搜寻组的水兵侧身让开道,一名水兵用光线很强的电池手提灯照亮了水面。
“基思先生,等它摆过去。你会看得清清楚楚的。”
威利不习惯看死人。他过去曾见过死去的亲人躺在铺有长毛绒的棺椁里,棺椁停在光线暗淡如琥珀色的殡仪馆中,扩音器播放着风琴演奏的亲切宜人的哀乐,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鲜花的芳香。然而眼下没有殡仪员为“讨厌鬼”的遗体整容。在舱里的水退向一侧的几秒钟里,手提灯清晰地照亮了这名水兵,他被压在那架撞毁了的日本飞机的发动机下面,身体全压烂了,他的脸上和粗布工作服上满是黑色的油污。眼前的情景使威利想起了以前,在秋天时他常常在曼哈塞特的公路上看见的那些被压成肉泥的松鼠。要在一瞬间接受这样的事实:人跟松鼠一样是柔弱的,易于毁灭的,实在令人震惊。发黑的水又流回来淹没了死者的遗体。威利强忍住了泪水和恶心,说:“这件事是大家自愿干的。谁要是受不了可以离开——”
搜寻小组是一帮黑人。威利依次看过他们一张张脸。他们的表情都表示在死者的面前大家是平等的,不管时间多么短暂——恐惧、痛苦、悲伤和窘迫交织在一起。“嗯,如果你们都很勇敢,那好。现在要做的是在下面插入一根杠子,撬那根横梁,把飞机的残骸从他的身子上撬开。我去叫温斯顿拿些帆布到这儿来。然后你们就能用绳子把他直接从甲板上的那个大洞拉上去,而不用沿梯子拖他上去了。”
“明白明白,长官。”水兵们应道。
提着手提灯的水兵问道:“要看看那个日本人吗,长官?他在左舷狭窄通道里那堆东西上头——”
“他留下的遗骸多吗?”
“噢,不多了。它可不太刺激食欲——”
“当然,带路吧。”
那架神风突击机飞行员的尸体惨不忍睹。他坐在威利曾用望远镜看见过的座舱里已被挤压得不成样子,但似乎仍像在飞行一样。两排外露的黄牙全烧得没了遮盖,最触目惊心的是牙齿上方的未受损坏的护目镜深深地嵌入了被毁的脸部,显得仍在凝视着前方一般。威利看了一眼他那露出的骨头和烧焦了已变成紫色的皮肉便转身离去。这些尸骨散发出的气味就像肉铺的气味一样。
“长官,就像海军陆战队士兵说的,惟一的好人就是死人。”那水兵说。
“我——我想我得去派温斯顿来——”威利小心翼翼地快速地跨过满地杂乱的飞机和甲板残片及锅炉配件来到紧急出口处,急急忙忙往上爬了出去,可以尽情地吸到芳香的带咸味的流动的空气了。
基弗没精打采地坐在舰桥上舰长的椅子里,面容苍白呆滞。他让威利引领舰艇驶进海港。下锚停泊时基弗才接过指挥驾驶权,用单调的有气无力的声音下达指令。附近其他军舰上的水兵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注视着“凯恩号”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烧焦了的甲板以及舰身中部的那个巨大的黑洞。
威利走下舰桥,将又湿又脏的衣服裹成一团扔到自己房间里的甲板上,洗了个热气腾腾的淋浴。他穿上了洗得干干净净的咔叽布制服,拉上窗帘,伸开四肢躺在床上,不断地打着哈欠。然后他开始发起抖来。开头是两手发抖,但是很快发展到全身颤抖。奇怪的是这种发抖的感觉并不令人不愉快。皮肤底下传递着一种温暖的感觉和微微的刺痛。他用一个发抖的手指头按响了蜂鸣器叫来了食堂的勤务兵。
“拉塞拉斯,给我来一个肉三明治——只要是肉,什么都行——和滚热的咖啡,滚热的——跟蒸汽一样热。”
“明白长官。”
“我要把大拇指放在咖啡里,要是手指不烫起泡,你就要受处分。”
“滚烫的咖啡,明白长官。”
吃的东西——两个厚厚的凉的羊肉三明治和直冒蒸汽的咖啡——送到时阵发的颤抖已经渐渐平息下来。威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三明治。他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支两天前他从“讨厌鬼”那儿得到的雪茄烟,这名水兵因为被提升为下士管水员曾在军官起居舱拿出一盒烟分给大家。威利犹豫了一阵,感到抽死者给的烟有些别扭,后来他还是抽了,背靠在转椅上,双脚放在书桌上。跟往常一样,事后设想的种种情景进入他的脑海中。他看见神风突击机撞击了舰桥而不是主甲板,并把他压成了肉泥。他看见自己被弹药箱爆炸时飞来的一块碎片切成了两半,一颗高射机枪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脑袋,像那个日本飞行员一样弹药库的爆炸把他烧得只剩下裸露的半个骨架。这些设想就像精彩的恐怖故事,既恐怖又有趣,这些设想使人备感活着、安全和脱离危险的极端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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